“我是秦戈。”秦戈站在病床前,先是看了谢子京一眼,随后低下头,翻开了手里的档案夹,“章老师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你的专属调剂师,在你的‘海域’彻底恢复正常之前,我每天都会过来。”
谢子京点点头。他盯着翻文件的秦戈,仔仔细细地看。
他想把秦戈的样子记下来。
眉毛很浓,蹙眉的时候两眉之间会隆起小丘陵。双眼皮的线条消失在眼头,这让他就算眯眼也让人觉得温柔。睫毛很长,室内白惨惨的灯光兜头兜脑照下来,额前头发在脸上落下清晰的阴影,睫毛也一样,被纤长的影子粘连着。
他的精神体是兔子吗?谢子京想起了小记事本封面上的兔头。会跟他一样温柔和可爱吗?他无来由地这样想。
秦戈察觉到这个人的表情变化,抬头一瞧,谢子京正在笑。
“……”他放下了档案夹,“笑什么?”
谢子京摇摇头:“没有。”
秦戈:“我是你的调剂师,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诚。”
谢子京又耸耸肩:“秦老师……还是秦科长?章晓说你是危机办调剂科的科长,我的上级。”
秦戈:“……都可以,随便你叫。”
谢子京开始隐藏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了。这是他“海域”恢复后的第一个不同。秦戈心里觉得有点儿凄凉:还会有多少不同呢?他不知道,也想不出来。
他拖动椅子,在病床边坐下,示意谢子京躺下。谢子京手里还拿着一本小记事本,秦戈皱了皱眉:“放好。”
谢子京看着他:“拿着也没关系吧?”
秦戈伸手去取,谢子京把记事本拍在胸口,紧紧按着:“不行,这是我的宝物。”
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秦戈总觉得他的笑很不单纯。他放弃了,转而冲谢子京伸出手:“把手给我。”
谢子京乖乖伸出手。他看见一股白雾从秦戈身上腾起,滚滚荡荡地落在自己手心中。那团白雾最后凝成了一个形体不清晰的小东西,白绒绒的,小爪子挠着他的手心,他觉得有点儿痒。
但这似乎已经是极限了。秦戈的精神体没法凝聚成更清晰的形状。
“……科长,你很累吗?”谢子京问。
秦戈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跟自己说话。
“你白天帮我清理了‘海域’中的杂物,是不是休息一段时间会好一些?”谢子京侧头看他。
秦戈瞥他,眼神很快移开:“我们需要抓紧时间。”
秦戈的手覆盖在那团毛绒绒的小东西身上,谢子京忽然紧张起来。他的心跳变快,呼吸急促,根本不能闭上眼睛。
“怎么了?”秦戈察觉他的不对劲,连忙靠近询问,“哪里不舒服?”
庞大的巨爪一般的恐惧,紧紧攥住了谢子京的身体。他浑身僵直,动弹不得,只能把手里的小记事本牢牢抓紧。他害怕,非常害怕——害怕有人进入自己空茫一片的“海域”,害怕秦戈可能无意说出的评价。对哨兵和向导来说,“海域”是最秘密的地方,藏着他所有珍爱的、憎厌的、不堪的历史,他现在要把它们袒露出来了。
谢子京的喉结动了动,他想吞咽唾沫让自己平静,但口里干极了,蠢动的喉咙像被刀割伤一样,疼得凶猛。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秦戈吓了一跳,立刻跳起来。谢子京手心托着的那团小东西消失了,化成柔软的雾,把他裹在当中。
“别紧张,别怕。”秦戈几乎要趴在谢子京身上了,他抚摸谢子京的头发,看着谢子京的眼睛,“我就在这里,谢子京,我陪你,不会发生任何你害怕的事情。”
谢子京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白床单上一个汗淋淋的自己。
秦戈的眼睛这样亮,某种急切又激烈的感情被他纤长的睫毛和柔软眼皮掩盖了,谢子京在这短促的瞬间不能完全理解。但在秦戈的注视和声音里,他的心脏猛地跳了起来,像心悸一样令他慌张。
但心悸之后,他的恐惧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似的。
“……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吗?”谢子京说。
秦戈坐回椅子上,离他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点点头。
他牵着谢子京的手,问他是否还有别的问题。
谢子京想了一会儿:“我可以直接叫你秦戈吗?”
秦戈愣了片刻,又点点头。
谢子京心想,他真可爱。他傻笑了一阵,仍旧把记事本压在胸膛上,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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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戈设想过自己会看到什么样的“海域”。以前进入谢子京“海域”的时候,他发现废墟实际上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城市。
这里应该是谢子京的家,那个说话跟讲相声一样的城市。
但出乎秦戈意料的是,他站在一片浓稠的雾气里,举目所见,竟然是一片白茫茫。
“……谢子京?”他不敢随便移动,在雾气里扬声大喊,“你在哪儿?”
连喊了好几遍,雾中才慢慢走过来一个高大的人影。
谢子京穿破雾气,走到他面前。
“这里什么都没有?”谢子京挠了挠下巴,“调剂师工作出现了失误?”
18岁的谢子京果然消失了。站在秦戈面前的是和现在年龄一致的哨兵,这是他“海域”中的自我意识,应秦戈的呼唤出现在秦戈面前。秦戈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忽然觉得有些古怪:“你吃的什么?”
谢子京扬扬手里的两颗枇杷:“要吗?”
秦戈:“又不是真的枇杷,吃了跟没吃有什么区别?”
他说完,立刻扶额不语。这是在谢子京的“海域”之中,和自我意识说这些闲谈一般的话有什么用?秦戈强令自己恢复工作状态,很快振作精神:“你的‘海域’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实际形状,废墟被清理之后,重建是我的工作。请你信任我……你干什么?”
谢子京用手指勾开秦戈的裤子口袋,把一颗枇杷装进去。
秦戈:“……”
谢子京:“你留着,万一一会儿饿了呢?”
秦戈不想和他浪费时间,把刚刚的话又讲了一遍:“……总之,你必须信任我。”
“嗯。”谢子京站在他面前,微微垂首,笑着看他,“我完全信任你。”
他的笑实在古怪,秦戈忽然想到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可能。他顿时激动起来,一把揪着谢子京的衣领,力气大得谢子京连退了两步:“你知道我是谁了对吗?!”
谢子京:“你是秦戈。”
秦戈死死盯着他:“如果我知道你……你在戏弄我,我……你知道我能在你的‘海域’里做很多事情的。”
谢子京连忙涂改卷面答案:“你是秦戈,调剂科的科长,我的上级,同时也是我的调剂师。”
沉默片刻,秦戈放开了手,深呼吸之后平静看向谢子京:“接下来我问的问题,你必须竭尽全力回忆并且尽可能详细地给我答案。”
他走进雾之中。
谢子京在他身后问:“秦戈,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吗?”
秦戈压根没理他。
雾气之中隐藏着形迹不分明的建筑,它们尚未能完全挣脱浓雾。
“你还记得自己海域的中心是什么吗?就是你常常徘徊的地方。”秦戈问身后紧跟着的谢子京。
谢子京把手中仅剩的枇杷从左手抛到右手:“中心公园。”
“它什么样?”
谢子京看着浓雾。“春夏之交,公园里开满了花。我在公园里拍过照,那时候我才这么一点儿大。”他比划了一下小孩的高度,“公园不大,周围很多老房子,都是名人故居。我那时候很小,什么名人,什么事迹,不晓得,但我熟悉他们的房子。”
一点儿青绿色,从雾气中慢慢洇化。
它越来越大了,雾气翻滚着往那点儿青绿色里钻。像饱蘸了水的颜料在纹理清晰的纸上蔓延开来,以两人所站的地方为中心,一座座房子顶破浓雾,围绕在他们身边。
“谢子京,继续。”秦戈忙说,“都是些什么房子?”
谢子京一言不发,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他脚下也有一片雾气,但并不被“海域”之中的波荡影响。他辨认出来了:这是秦戈精神体的气息,是他那只兔子。一切温柔平静,他感觉自己被身边的向导保护着。这片茫茫雾气里,并非只有他一人,而他是绝对安全的。
【想带他走一走我熟悉的地方。最好是雪天,路上人很少,房子顶上都是白的,我们手牵手,踩着雪走。】
小记事本里是这样写的。
“谢子京,别停下来,继续想。”眼看着周围的景色一点点清晰,秦戈很是激动,“还有那座瓷房子呢?你说你很喜欢的瓷房子。”
谢子京忽然一把抓住了秦戈的手。
“瓷房子在这边。”他拉着秦戈往前走,“房子外面都是瓷片,天气晴好的时候很漂亮,不过有时候也有点儿刺眼。”
他们往没有路径的雾气里走去,但每迈出一步,一切就变得愈发清晰。
秦戈被他牵着,走了几步后忽然发现天上落下了雪片。
但“海域”之中的所有的植物都在抽芽,所有的花亟待开放,现在不应是冬天。
他困惑地看向谢子京:“为什么下雪了?你在想什么?”
谢子京:“想试试我现在能不能掌控我的‘海域’。”
秦戈:“可为什么是下雪?”
谢子京笑了笑:“不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