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戈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完全不能移动,只要位置改变,他立刻就会坠落。
这个不断重复的海域让他想起了蔡明月的海域。但那些接连不断的手术室是有内容的。
这里也绝对有内容,只是他还没看到而已。秦戈站着不动,伸展手臂。这个直上直入的洞穴很狭窄,他的手指几乎碰到了黑色的岩壁。
秦戈的指尖轻轻一动:他察觉到了气流。
但实在太暗了,他什么都看不到。为了让自己适应,秦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正在“海域”之中,活动的只是自己的意识,闭不闭眼睛区别不大。就在他打算睁开眼睛的瞬间,他忽然听见了很轻的呼吸声。
就从他指尖差一点儿就碰到了的黑色岩壁里传来。
秦戈立刻转头大吼:“谁!”
他双脚移动了,地面再次碎裂。他从绝对的黑的空间里再次进入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洞穴。
但身侧有人呼吸——不对,是岩壁之中,有人呼吸。
他忽然明白了:这个牢笼是用来困住某些东西的,比如姜永的自我意识。
“姜永……姜叔叔……”秦戈放软了声音,“是我,我是秦戈。”
他扭头向着黑色的岩壁说话。许久之后,岩壁中才透出一声沉沉的叹息:“谁……?”
秦戈毛骨悚然:姜永的自我意识果然就在岩壁之内!他甚至无法辨认出姜永陷于何处,就连姜永说话的声音,也像是从岩壁深处曲曲折折透出来的。
“谢谅的熟人。”秦戈想起了他“海域”的异常,迅速判断姜永本人接收到的信息很可能无法在“海域”中传递,于是干脆说出了谢谅的名字。
岩壁中的人果然有了反应,一只枯瘦的手忽然穿破了石层,一把抓在秦戈肩上:“谢谅……谢谅呢!你们找到他了?!”
紧接着,那黑色的岩壁纷纷破碎,佝偻干瘪的姜永从石层中走了出来,头顶微弱的光线强了一些,照出他花白的头发和斑驳的皱脸。
“我会告诉你的。”秦戈冷静地看着姜永,“我需要和你进行信息交换。”
姜永忽然缩回了手。岩壁之中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空洞,恰好能容他一人进入。他缩回了那个空洞里,抱着脑袋:“你骗人……谢谅已经失踪很久了……他死了……”
“即便是死了,我们也要找回他的尸体。”秦戈决定单刀直入,“我要知道周游的事情。”
姜永瑟缩了一瞬,不吭声。
“叔叔。”秦戈瞬间又用更温和的声音对他说话,“谢谅的孩子,谢子京,他见过周游。”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
“周游摧毁了谢子京的‘海域’,就像……谢谅切割周游的‘海域’一样。”
姜永抬起了头,他的脑袋从空洞中钻出来,鼓突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秦戈忽然发现,头顶的光亮越来越强了。
“你知道了多少?”他大叫,“你知道了什么!”
秦戈默默看着他,用沉默来等待姜永的回答。
姜永的反应至少证明了一件事:蔡易给他们的信息,是正确的。谢谅拥有“切割”——也就是破坏他人“海域”的办法,而这个能力对谢谅、姜永和特管委来说,都是机密。
“……王都区……王都区的动乱是一次错误判断。”姜永声音喑哑低沉,“周游……他很危险,他的能力和他的脑子……”
他再次伸出手,抓住秦戈的胳膊,这回直接把他拖入了自己栖身的黑色空洞之中。
秦戈像落入一滩泥泞粘稠的固液混合物,他的呼吸被抑制了,正艰难地随着姜永的带领而穿过这一片记忆的泥淖。
晃动的视野里,秦戈看到自己正在大步往前走。
“我们上一次执行任务是三天前。”走在他身前的人回头说,“这不符合规定吧?我们的缓冲时间不是一周吗?”
眼前的中年人鼻梁直挺,眼睛和谢子京几乎一模一样,但比谢子京多了几分沉稳和冷静。
“所以这次是最高级别的保密任务。”秦戈用姜永的声音回答,“老谢,你儿子快期中考了吧?”
“是啊。”谢谅回头笑了一下,“尽耍小聪明,不爱上课,不过成绩还行。”
记忆是断断续续的。长期的情绪障碍已经严重损伤了姜永的“海域”和记忆,秦戈随着谢谅踏入一间办公室,眼前一片迷雾,再穿出来竟然已经来到了王都区中。
但这不是他见过的王都区。这里更加脏,更加乱。姜永站在街头,看着沉默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正把几具尸体运到地下。这是一种特殊的殡葬仪式,地底人会将这些在动乱中丧生的哨兵和向导埋藏在地下深处,除了地底人,将不会再有其他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都是没人认领的尸体。”谢谅走过他的身边,“快,那孩子的家就在前面。”
秦戈见过的那间破旧房子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个时候,周游的家还没有荒废,门外放着两盆花,虽然开得半死不活,但好歹也是一点儿颜色。二楼的窗户是紧紧关闭着的,窗帘没有完全拉好。姜永抬起头,看到窗沿上摆着一辆小小的、用铁丝拧成的自行车。
这一天是王都区寻常的一天。疯了的周义清在某个角落寻找自己的孩子,真正的周游已经被填进了新砌的灶台。姜永控制着自己的脚步,释放了精神体。黑豹轻盈落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俯低头颅,金色的眼睛沉默地逡巡着周围的情况。
“……室内有两个人。”姜永告诉谢谅侦查的结论,“一个哨兵,一个向导。向导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目标人物周游。两人正在争执。”
谢谅点点头,慢慢靠近周家的门。很幸运,门是虚掩的。他们能清晰地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哨兵正在质问向导,这场动乱和他有没有关系。
推开门后,两人同时进入。他们不需要伪装,也不需要任何暴力手段,只要带走周游就行。姜永制服了年轻的小哨兵,用麻醉面具让他昏睡,回头时正好看到谢谅捏住了另一个人的肩膀。那向导疼得面孔都扭曲了,不得不回答谢谅的问题:“我就是周游……”
他不想跟谢谅和姜永走。
“别这样,周游。”谢谅说,“你乖一点儿,我可以让你好受一点儿。”
周游瞪着谢谅,他身上升腾起浓厚的白色雾气,一只巨大的、几乎有谢谅脑袋两倍大的爪子从雾中探出。
谢谅面色不变,只是把按在周游肩膀上的手移动到周游的耳侧,像是亲昵地捏着他的耳朵。
下一瞬间,巨爪与雾气消失了。周游尖叫了一声,双膝发软,咚地跪在地上。他的手抓住了谢谅的胳膊,轻轻发颤,嘴唇抖个不停,眼里却满是恐惧和茫然。
“乖一点,好吗?”谢谅温柔地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向导。我也和你一样,都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能力。”
周游的声音都哑了,他似乎在努力压抑着脑中的疼痛:“你……你对我的‘海域’做了什么!”
谢谅抓住他的手,把他拖起来:“跟我们走,不然我就让你再痛一次。时间更久,强度更大,你要试试吗?”
周游不敢反抗了。姜永和谢谅带着他,迅速从王都区狭窄的小巷中穿出,确保没有被任何人看到,顺利地进入了一辆小车。
姜永坐上了驾驶座,谢谅和周游呆在后座。一只漂亮的孔雀蹲在谢谅怀中,长长的尾羽覆盖在周游的膝盖上。周游看了看孔雀,又看了看谢谅。姜永瞥了一眼后视镜,从周游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古怪的好奇。
“刚才有点儿粗鲁,对不起。”谢谅忽然说,“不过我劝你别忤逆我们的意思。我留下的破坏痕迹是很长久的,你的‘海域’一旦留下过我切割的痕迹,它将永远无法修复。”
周游:“你们到底找我做什么?”
“王都区的动乱和你有关。”谢谅说,“我们想知道,你是怎么做的。”
周游笑了一下:“可以啊,很简单。只要让我进入你的‘海域’……”
他话未说完,孔雀忽然动了一下。紧接着周游立刻脸色发青,紧紧地贴在车门上,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秦戈只觉得头晕目眩。姜永“海域”里的杂质很多,他不得不用尽所有的精力来维持自己的精神不至于被影响。车和所有的人都融化了,他再次身陷一个完全漆黑的空间。
“……姜永?”
他听见了急促的呼吸声。
姜永的恐惧就是这黑暗本身。接下来的记忆,姜永是不想回溯的。
秦戈伸出手,他穿破了这片黑暗,走入一个狭小的房间。
谢谅站在房间中央,姜永贴在角落,背靠墙壁。他手里拿着一个摄影机,正对着谢谅和蜷缩在地上的周游。
周游抱着脑袋在哭。他流泪的方式很古怪,一直圆睁着眼睛,五官都在发颤,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房间一角摆着桌子,桌上是一盏台灯。一只孔雀立在桌子上,冷白的灯光照亮了它的尾羽。在房间的天花板上,十余根漂亮的孔雀羽毛正在无风自动,缓慢摇摆。
“还是称呼你为周游吧。”谢谅说,“我再问一遍,你的母亲和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孔雀羽毛开始旋转,绕着周游,边缘锋利如同一把薄而灿烂的切刀。
周游呜咽着呻.吟:“我……疼……”
谢谅蹲在他面前:“是啊,是很疼的。被你这样对待过的人,一定也非常疼。”
周游咬紧了下唇,沉默片刻之后才开口:“我……我母亲……是被他打死的……他用擀面杖和铁锅……砸她的脑袋……”
谢谅:“为什么?”
周游:“……她说我长大了,应该去上学。”
谢谅:“然后呢?”
周游:“然后……然后她就不动了。他在院子里挖洞……后来酒瘾犯了,让我继续挖,他在旁边喝酒,看着我。”
谢谅:“是你把妈妈埋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