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管委重新把旧的管理人员抽走,彻底清理了零号仓里的尸体和监室。由于囚犯大量减少,特管委内部对零号仓的存续又存在着争议,最后派到零号仓去的管理人员仅是一对十分年轻的兄弟,代号为“大象”和“老鼠”。
“大象和老鼠是特管委的人,他们之后一直生活在零号仓内部,会间隔地回到地面上进行日常用品采购和汇报。”秦夜时见秦戈和谢子京面露惊讶,低声说,“他俩当时都非常年轻,但是两个人都是余光恐惧症患者。他们不能在人群中正常生活,但偏偏能力又极强,所以最后被安排去了零号仓。”
谢子京扭头看秦戈。
“一种社交恐惧症。他们会非常害怕别人的目光,畏惧社交和与他人接触。”秦戈想了想,“但他们不畏惧彼此,所以看管零号仓是最适合的工作。这两个人是零号仓的控制者,囚犯必须听命于他们。”
他还想起了姜永说的事情。零号仓里的囚犯全都定时注射镇定剂。对大象和老鼠来说,这些不是人,只是沉睡的、无知无觉的物体。
秦戈忽然意识到,安置大象和老鼠的方式,和处理零号仓之中犯人的方式,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有价值但又不知道如何正确利用的人,就先找个位置安置,保证他们不做乱。
“当时狼牙支队给出的调查报告里显示,鹿泉事件发生的时候,大象和老鼠都受了伤。”秦夜时回忆着报告的内容,“鹿泉事件是因为零号仓的一部分囚犯试图越狱而引发的。零号仓里不止关押着哨兵和向导,还关押着许多我们甚至没听过的特殊人类。他们之中的一部分通过某种方式联合起来,趁着大象和老鼠不备,引发了骚动,并且击破零号仓的顶层,回到了地面。”
巧的是,地面上正好就是鹰隼支队的宿营地。鹰隼的人与逃犯搏斗,但最终不敌,全部丧生。
“公开的报道说,鹰隼支队的尸体上没有伤痕,他们是被突然涌出的地下水淹死的。”秦夜时说,“不是的。鹰隼支队的每一具尸体上都有战斗的痕迹,队长白繁的伤势最为严重,他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秦戈脸色苍白,盯着秦夜时。
“杨川死因是折断的肋骨刺穿了肺部,温弦是窒息。”秦夜时平静地说,“你的父母都是在经过搏斗之后死去的。”
谢子京心中一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恢复以来,他一直沉浸于自己受到的伤害和父母的失踪之中,在被人鱼的歌声唤回了所有对秦戈的感情之后,他没有立刻想起,秦戈的父母是鹰隼的成员,他们也是在鹿泉事件中丧生的。
而在得知鹿泉事件的真相后,秦戈更是完全没有在他面前表露过一分一毫的悲伤和愤怒。
谢子京看向秦戈。秦戈的脸太苍白了,像是血色全都褪去,但他仿佛听见了秦戈激烈的心跳声。
他的向导,即便被激烈的情绪折磨,也能完美地控制自己,不流露失控的迹象。
谢子京握住了秦戈的手。秦戈问:“那些逃犯呢?”
“死了,尸体全都被大象和老鼠拖回零号仓了。”秦夜时说,“狼牙的调查报告里,高穹用了很长的篇幅来表达自己的怀疑和困惑。虽然一切证据都很完整,但是他怀疑,大象和老鼠供述的证词是有问题的。零号仓里剩下的那部分监室,确确实实有人被关押着,但是资料全都在大象和老鼠手上,高穹不能接触。”
高穹和狼牙支队完成调查、给出报告之后,特管委却没有继续往下追查。他们默认这份报告是正确的,默认零号仓一切正常。
谢子京困惑不解:“为什么?”
秦夜时看着他:“你亲历了鹿泉事件,你确定当时只看到一个人?”
“我绝对确定。秦戈回溯过我的记忆,原初记忆不会骗人,不能被修改。”谢子京斩钉截铁,“出来的人只有周游……也就是那位X。”
秦夜时:“这就说明,大象和老鼠在说谎。”
秦戈皱起眉头:“我不明白,为什么特管委不继续调查?要想知道真相,只要进入老鼠和大象的‘海域’回溯记忆就可以了。”
“老鼠和大象当时是属于特管委的人,但是高穹和他的狼牙支队属于危机办,他们只是被特管委抽调去工作的。在程序上,他没有调查大象和老鼠‘海域’的权力,而且狼牙支队里面也没有精神调剂师。在报告里他希望章晓能协助调查,但这个要求被忽视了。说回零号仓。零号仓用于关押特殊犯人,但是它是否应该存在,一直都很有争议。”秦夜时解释,“十多年前,特管委身上的麻烦也很多。警铃协会事件的影响尚未消除,我姐因为在警铃协会事件中的作用受到重视,被看做是特管委高层的有力竞争者。这个时候如果零号仓的事件暴露,对当年的一把手……也就是现在的一把手,威胁非常大。我看了报告才知道,他们把所有疑点压了下来,当做一切都已经解决,并且干脆利用鹰隼支队的影响,让我姐和我都离开了危机办。”
秦戈和谢子京面面相觑,这是他们没料想过的。
一切仿佛都是阴差阳错,是冥冥的天意。
X的脱逃造成了鹰隼支队全员的丧生,以及谢子京父母的失踪。
谢子京父母的失踪案件,又因为谢子京“海域”被摧毁,关于鹿泉的记忆完全混乱丧失,被当做了普通的失踪案件,没有和鹿泉事件联系在一起。
零号仓的管理员,大象和老鼠,或许是为了自保,或许是因为别的目的,他们在高穹面前撒了谎,掩盖了鹿泉事件的真相。
高穹把报告带回特管委,并且申请继续调查大象和老鼠,他甚至提出希望章晓协助。
然而因为特管委当时的权力斗争,零号仓作为一个能严重威胁一把手位置的案件,被人压了下来。
因为,“一切已经解决”。鹰隼支队的死亡被当做意外处理,零号仓仍旧存在,大象和老鼠仍然是管理员,但里面的犯人数量减少,威胁愈发小。
X逃出来的时候,他是不可能知道之后这些事情的。
但此后的种种关联,无数思虑,最终在他逃脱的路途上,为他凿开了一条平稳的通路。
当年,只要有人认为鹰隼支队的死亡必须严加调查,只要大象和老鼠的供述被怀疑,只要高穹的要求得到回应,X都不可能漏网。
秦戈只感到无言可表的愤怒。
两人和秦夜时彻夜长谈,一点点地分析当年的鹿泉事件,和随后他们发现的、和X相关的蛛丝马迹。
秦戈和谢子京离开办事处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两人与岗哨道别,在路上慢慢行走。白小园和唐错等人也是一夜无眠,他们等待着秦戈带回去的消息。
鹰隼支队与他们所有人都有着密切的联系,秦戈的愤怒渐渐消退了,他必须控制自己,仔细思考后面将可能发生的事情。
“秦戈。”谢子京忽然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戈一愣:“什么?”
“小本子上没有写你父母的事情,我也一时间没有记起来。你呢?你明明记着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戈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我自己能消化。不是什么好事,你记不起来那就算了。”
谢子京牵着他的手,两人站在晨光熹微的道路上,道旁的小店里已经飘出酥油茶的香味。
他的向导凡事都是习惯自己消化的。寄人篱下的十几年,他虽然被秦双双一家人爱着,但是许多事情仍旧不敢坦白心声。那是家人,却又不是家人。秦戈感激他们,爱他们,让自己变得优秀来回报他们,却在长久的年岁里,学会了凡事自己排解,彻底独立,不依赖任何人。
谢子京的“海域”被修复之后,秦戈必定也是这样想的:谢子京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自己这一点不安和悲伤,不必要打扰他。
谢子京张开手臂,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干什么?”秦戈愣了一下,笑着说,“我没事。真的。”
“我有事。”谢子京低声说,“我很难过。”
秦戈没吭声,但依偎在他的怀里,双手环着谢子京的腰。
“你以前……就是我们开始相识的那段时间,你是一个特别直接的人。喜欢就说喜欢,高兴就是高兴,什么情绪都不掩饰。”秦戈说,“我觉得你真奇怪。”
“只是奇怪吗?”
“……也很让人羡慕。”秦戈说,“我做不到。”
谢子京抱着他轻轻摇晃。他有千万句话想说,但他也不愿意强行去改变秦戈的性格。
“我跟别人不一样。”谢子京最后慢吞吞地讲,下巴抵在秦戈的脑袋上,“你应该向我学习。”
他揉了揉秦戈的脑袋:“我在这里,我在你身边。”
怀里的人紧抱着他的腰,像是深吸了一口气,从鼻腔里闷闷地透出一丝哽咽的声音。
怎么可能没事呢?谢子京心想,那是你心心念念想追寻的真相。父母的最后结局成为了报告上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秦夜时没有说得太详细,但仅从简单的描述里也能知道,当时必定经历了可怕的战斗。
他们在战斗中死去。他们是英雄。可他们本不该这样离开。
晨光渐渐把他们的影子拉长了。秦戈的眼泪渗入谢子京的衣服里。
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彼此。
而此时此刻,在特管委的会议室里,一场关于特管委季度工作总结的讨论会刚刚结束。
“如果没有问题,就先散会吧。”负责主持会议的秘书长说。
他话音刚落,坐在他身后的副秘书长蔡易,立刻举起了手。
“我有一个议题。”蔡易起身说。
会议室里的众人面面相觑。自从蔡明月的事件之后,蔡易显得比之前低调了很多,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在会议上主动发言。
秘书长看看各位领导的脸色,见一把手没有表露不满,便对蔡易点了点头:“小蔡,你想讨论什么议题?”
“关于位于西部办事处管辖范围内,鹿泉地下的零号仓的存续问题。”蔡易朗声道,“为了让这个讨论更加有效率,我已经准备了一些关于零号仓的资料,麻烦大家先看一看。”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至少一半的人脸色立刻生变。
蔡易显然有备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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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某一章说到高穹和章晓已经出差的时候,写到:他俩去澳大利亚,是为了讨论南太平洋危机办的筹建事宜。
这是给看过《流浪行星》的读者的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彩蛋。此时此刻,距离人类发现类地行星马赛,还有五百多年;距离人类第一次登上马赛,还有七百多年;人类开启大撤退计划,是将近八个世纪之后的事情。
江彻回到地球的时候,南太平洋危机办仍在运作。
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在人类奋斗和获得胜利的时刻,危机办一直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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