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所有的囚犯全都离开零号仓,高术和大象才从零号仓里钻出来。
他把自己的剑吻鲨收好了,在地面等候的秦夜时双目炯炯地凑过来:“高术,你爸是危机办主任,那你自己有没有想过进入危机办工作?”
高术:“没想过。我开健身房做生意,挺开心的。”
囚犯们无一例外全都非常虚弱。食物和水的供应严重不足,特管委虽然每年都会拨下一趣÷阁钱维持零号仓的运转,但因为老鼠的死,大象的人群恐惧症愈发严重。他不敢来到人群中,跟特管委的沟通也非常非常少。为了减少和人群接触,他干脆把每日供应的食物和水改成每两天供应一次。
“这人倒是有趣。”秦夜时看着自己的同事把大象押送上车,“他自己没少吃,但不给犯人吃。能活着就行,吃得饱不饱,他也不在意。”
“零号仓的整个体系都是有严重问题的。”秦戈在一旁插话道,“没有合理的监管,没有完善的制度,几乎全凭管理员个人道德来维持,这怎么可能维护得下去?”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来零号仓了。”秦夜时说,“它永远不会再开启。”
最后一个被送上车子的是谢谅。他一直非常抗拒进入密封的车厢,而由于他长期被注射镇定剂,医生不建议继续使用。秦戈蹲在谢谅的担架前,他精神体的气息平和温暖,像春水一样,把谢谅笼罩其中。他没有试图进入谢谅的“海域”,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候。这一次疏导足足花了半个小时,谢谅最终平静下来。
谢子京牵着他的手,打算和他一起进入车中。
“谢子京,你留一下。”秦夜时喊停了他,“你在这里还有需要处理的事情。”
谢子京诧异:“我没有什么可处理的了。我陪我爸去医院。”
秦夜时:“再等一等。他们发现了周游和卢青来的踪迹。”
他抬手指着鹿泉的方向:“那两个人正朝鹿泉前进。”
谢子京神情微变,最终没有走上车。唐错和高术安慰他:“放心,我们会陪着叔叔的。”
车队离开了,谢子京转头问秦夜时:“你的人这么多,还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你就当做这是一次考核吧。”秦夜时说,“对你,还有对秦戈的考核。”
谢子京愈发不解:“周游和卢青来到了鹿泉,你认为我真的适合留下来?万一我太生气,直接把人捏死在这儿了呢?”
秦夜时被他的话逗得大笑:“谢子京,你确实挺厉害。但厉害的人最不应该自得自满。我也在这里,你觉得你能把谁捏死?”
谢子京不吭声了。
秦夜时站在他身边,半晌后忽然开口:“其实周游的实战能力非常非常弱,就算只有你独自一人,也能战胜他。”
“他不是全歼了鹰隼支队么?”
“当时鹰隼支队半数以上的人都在睡觉,立刻就被周游突破了防波堤影响‘海域’。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秦夜时笑了笑,“今天不一样。现在的你是不可能被周游侵入的。”
一旁的秦戈问:“可愤怒也是‘海域’的空隙。”
“你只有愤怒吗?”秦夜时转头问谢子京。
谢子京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此时此刻确实饱含着愤怒。怒火灼烧着他的心,让他浑身发烫,心跳剧烈。但在愤怒之外,又另有别的情绪,同时充斥在他的“海域”里。
秦戈牵着他的手。谢子京只感觉到无边的平静,那滚烫的火在天空上燃烧,温柔的春水却从它脚底淌过,一点点地淹没了烧灼的痕迹。
除了愤怒和怨恨之外,还有别的感情陪伴着他。它们是他能站立在此处的依据。
“我知道周游为什么这么做。”秦戈岔开了话题,“周游为什么要给谢谅下那种暗示,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谢子京和秦夜时都看着他。
“在来到零号仓之前,他也用同样的方法,弄疯了一个父亲。”秦戈说,“周游给周义清施加了暗示,让周义清杀了自己的儿子。”
秦戈忽然心想,不对,他们不应该再称呼那个人为“周游”了。他是没有名字的X,不是周游。不是那个聪颖善良的孩子。
对X来说,他在周义清身上做的事情是一次极为成功的尝试。因为周义清的“协助”,他取代了真正的周游,而周义清之后很快就疯了,远远地离开了家。一切应该都和周游的设计是相符的,他从周义清身上学到了一些珍贵的经验。
比如,让人对至亲之人犯下不可饶恕、不可原谅也不可忘却的罪行,可以摧毁一个正常的人。
杀人的是周义清。吃了妻子的是谢谅。错的都是当事人,和X没有任何关系。
他轻飘飘地游离在罪行与邪恶之外,从恶中学习恶。
即便以善意对待,X也无法回报或者习得同样的善意。他弑父离家的时候是七八岁年纪。这个年龄的孩子已经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在这套逻辑里,他能说服自己并找到信服的答案。X笃信自己从父母那里学来的逻辑,能把恶发酵成更强烈的恶。他是催化剂本身,也是施恶者本身。
秦戈心中很冷。他窥见了浓重的黑暗,一时半刻还不能完全消化。
秦夜时的对讲机响了起来。
“队长,按照你的吩咐,我们没有阻拦周游和卢青来。”对讲机那头传来声音,“当年鹿泉事件的缺口已经被修复了,不过这俩人还是一直往鹿泉里走。”
“周游只认得那一个出入口。”秦夜时回头正欲招呼谢子京,眼前忽然掠过一片金色光芒。
不过一个呼吸的瞬间,浑身闪动碎金般光亮的巴巴里狮已经落地。
“等等,谢子京。”秦夜时拉住他,“我希望你能和秦戈打一个配合,一定要快,要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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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与卢青来走到了鹿泉中央。极物寺方向隐约有灯光,但走入鹿泉之后就再看不到了。
“你还记得在哪个位置吗?”卢青来问。
X:“记得。缺口是我的猩猩打开的,我逃出来之后一下子还不能站立,得爬着移动到鹿泉外边。我记得那有多远。”
他站定了,看着脚下的土地。
地面平整,完全看不出曾经有过缺口。
X蹲下身,拍了拍地面。他实则也并没有完全的把握:确定是这里吗?他的计算和回忆真的没有丝毫差错吗?
浑浊的雾气从他身上腾起,卢青来不由得退了两步。他的猴子一直趴在他肩膀上,此时受惊似的缩了回去。
巨大的兽爪抓破了迷雾,一个枯槁的头颅从雾气中探出。X的精神体是猩猩,而且是一只已经形同枯骨的猩猩、
卢青来对眼前的巨物心怀畏惧。那猩猩高举手臂,正要往地面砸下时,他眼前忽然一花——就在瞬间,那巨猩发出震耳欲聋的痛呼。它似乎从中被一道金色的利刃拦腰截断了。
那道金色的利刃堪堪停在了X身边。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仿佛挟带着这冷夜的星光与锋芒。
X下意识弹起。猩猩在瞬间再次聚拢,朝着狮子挥动手爪。狮子躲过猩猩的爪子,爪子重重落在地面,发出巨响。狮子借着去势一跃而起,在空中翻滚半圈,前爪搭在了X的肩膀上。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从它浓密的鬃毛里落下一个柔软的白色毛团。
周游顿时发出尖叫。他畏惧一切触碰自己的精神体!
但是那白色的毛团在接触他胸口的瞬间化成了雾气。雾气缠绕着他,就像当初谢谅的孔雀翎毛试图钻入他的“海域”一样。X惊恐地大叫,熟悉的疼痛从脑部深处浮现,令他一阵接一阵地战栗。
他立刻筑起了防波堤,死死地守卫自己的海域。
狮子大吼一声,紧接着,一个强壮的影子落在X身边。狮爪松开了,X先是被人拎着衣襟抓起,随后又狠狠地掼倒在地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受了一拳。
口腔中的血腥气和疼痛令X忍不住发出呻.吟。
谢子京举起手又揍了他一拳,重重把他脑袋摔到地面。X几乎眼冒金星,完全说不出话,抬手抓住谢子京的手腕虚弱地喊:“你是谁!”
他睁圆眼睛盯着谢子京,此时才认出眼前人。先是惊悸,但他随后立刻笑起来,疯狂得近乎抽搐:“你到这里来了!哈哈哈哈你来了!你进了零号仓吗?看到你父亲了吗?谢谅啊,缩在那个不见光的洞里的人是谢谅啊!”
谢子京阴沉沉的眼神里映出他挣扎的模样。
“你看到了吧?那些骨头……”他笑得愈发大声了,“你要记得捡起来,那是你妈妈的骨头。她被谢谅……”
“我父亲很清醒。”谢子京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话,“他没有做你暗示他做的那件事。”
X的瞳孔瞬间缩小了。巴巴里狮在他和谢子京身边走来走去,头顶上是一团混沌的雾气,他的猩猩溃不成型。
“不可能!不可能!!!”X歇斯底里地狂吼,“他被我控制了!他一定会听我的话!他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时,有某种陌生且温和的气息,潜入了他的身体。
被激怒的X,他的防波堤上终于出现了缝隙。
X浑身颤抖,眼里淌下泪来:“滚出去……滚出去!!!”
雷迟控制了卢青来,白小园陪在秦戈身边。秦戈双目紧闭,额上沁出细汗。
这很艰难,但他终于进入了周游的“海域”。
眼前所见的,是他从未看过的景象。
这是一个无边无垠的“海域”。它是山和郁郁葱葱的稻田。潮湿的青绿色从山根一路晕染到顶端,消失在浓雾里。
这是X的“海域”,秦戈立刻判断出,它可能来源于周游幼时生活的地方。
但这片海域是支离破碎的。土地与山川崩裂成了一块又一块独立的浮岛,浮岛边缘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岛与岛之间完全没有通路,根本无法通行。X的“海域”以异常直观的方式告诉了秦戈:谢谅是怎样切割他的。
秦戈被困在一个浮岛上。
他无法前进,只能回头,转身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小院子门前。
这是一户普通人家,院子窄小脏乱,房屋被切割到了另一个浮岛上。秦戈心中微动:会存在于X“海域”之中的院落,极有可能是他的家。
秦戈走进了这个院子,几乎就在进入的瞬间,他看到了院中的一个坑。
这个坑并不小,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躺入。和现在一般无二的X坐在坑洞之中,神情木然,对秦戈的靠近全然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身边放着一把小铁铲,是小孩才能用的尺寸。
秦戈走到坑边小心蹲下,看着X。
“你的妈妈呢?”他低声问。
话音刚落,X立刻抬起了头。他惶恐的眼珠子在颤抖,下意识缩起了肩膀,似乎正因某种不可测的暴力而惊怕。
秦戈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发现X的自我意识几乎全无反抗。对于自己这个外来者,自我意识充满了恐惧,甚至失去了抗击的力量。
轻而易举地,秦戈钻入了X的身体。他淌过了漆黑冰冷的水流,在皮肤察觉到外部空气的时候开始用肺部呼吸,氧气从鼻腔和口腔进入肺部,振动声带,他发出了婴儿的啼哭声。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还未睁开眼睛,但立刻,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哭声停止了,声带的振动也停止了。
秦戈万分震惊:他没想到X居然残留着自己出生时候的记忆。他通过皮肤的接触,在一生中永远记住了那只中止了自己呼吸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