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个管生产的副厂长终于出面接待了他们,也允许刘永清当面陈述其要求。
只不过这也仅仅是出于礼貌走个形势而已。
因为听的时候那个副厂长就明显表达出来不屑与不耐烦。
如同神游物外一样,一边用指节敲击桌面,桌子底下的脚也在地面上轻踏着。
而且等到刘永清把所有想说的都说完了,他也老半天没个反应,就这么用指节继续敲着。
伴随着墙上的挂钟也不快不慢的指针声音——滴,嗒,滴,嗒,滴,嗒……
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八分钟……
这样的干晾,别说给刘永清心里满不是个滋味。
就连叶赫民也看不过眼了,不能不主动为刘永清做起了说客。
“柴厂长啊,咱们也认识十几年了。我打这里刚建厂不久,就来充当顾问,咱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那我就有话直说了,刘师傅和厂里的矛盾细节我不清楚。不过这回刘师傅找我来,确实是对他自己过去的一些行事方式后悔了。才想着把他的绝活留给咱们厂里,也算给咱们厂留点真玩意。我想,刘师傅的技术有口皆碑,何况也不要求什么待遇了。厂里总不会拒绝他这番好意吧?”
这时,副厂长才有所回应。
叹口气说,“叶先生,我不是不知道刘师傅的本事,要是开窑烧瓷,再带几个徒弟,确实能把刘师傅的技术留下来。可是厂里现在资金紧张啊!仿古瓷的需求本身就不多。我们确实无力进行技术方面的投入了。”
“现在的人,没几个人喜欢老物件的,买新瓷器的,大多数就图个便宜。而花的起钱买仿古瓷的人呢,人家干嘛不买真的老瓷器啊?所以关键问题就是,投入进去的资金,我们怎么才能收回来啊。刘师傅的技术再好,烧出来的瓷器没人买得起,那也白搭啊。”
“像这样的技术真的有用吗?这是我们现在最需要正确认识的问题。过去啊,刘师傅在我们厂的时候,我们是求过他的技术,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别的不说,人家乡镇企业用行动解释了一切。那这些技术要真有价值,人家又怎么会不要呢……”
这些话都是客客气气的说出的,可实则比用耳光抽刘永清一顿还让他难受呢。
什么叫诛心之语啊?这就是!
刘永清听着,好似腮巴子都疼起来来了。
而最尴尬的,他不知道是让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留着好,还是收了的好。
“我知道咱们仿古瓷的销售情况不太好,能体谅咱们厂的难处。可这不能否认仿古瓷技术上的价值,不能否认刘师傅的技术水平。我们毕竟是国营的工艺品厂,除了经济效益以外,是不是也有创造社会效益,保护工艺美术技艺的职责呢?应该为了长远考量嘛……”
眼看到刘永清强做笑容的脸比哭都难看,都有点扭曲了。
叶赫民心里不落忍,又再为其声张,竭力劝说。
他说的确实是实情,是心里话。
只可惜他是搞古瓷研究的学者,说学术问题他是专家。
可要论推卸责任找借口,他又哪儿是副厂的对手?
“叶先生,您就别难为我了。您说的这些都对,可实际情况不允许啊。厂里的工人要知道我把大家发奖金的钱都开窑烧瓷了,那还不把我办公室砸了?我连明天都过不去,还怎么长远?”
“就是工人不闹。厂里其他的老师傅们又怎么看我?人家还是厂里的人呢,要问我为什么不帮他们开窑烧瓷留技术,反倒给外人做如此投入。我怎么讲啊?”
“我这人,一生最讲义气,这一回,实在不同,我相当为难……”
就这样,一次次的争取,遭遇一次次的拒绝,最终还是没能让刘永清如愿。
等到时间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过去,刘永清自己就近乎死心了。
他不愿再听下去了,也不敢再听下去了。
他膝踝子抖索着,自顾自站了起来,手扶着的墙壁,感到就像铁打的似的那么冰。
失魂落魄中,他什么也没说,就慢慢往房门那儿走去。
心里转的念头只有一个。
“废物……废物……我的手艺成了废物,没人要了……识趣点,走吧……”
出了门儿,刘永清突然又一阵眩晕,一个人手哆嗦着扶着墙就有点走不动道了。
那双已经重得跟灌了铅一样脚似乎已经不是他的了。
麻痹感也一阵阵的随着神经游走全身,他甚至连思维都迟钝起来了。
以至于连追出来的叶赫民搀扶他,询问他,他都难以应声回答。
“呃,呃,唔。”
刘永清的嗓子里响着,只有这样。
他仿佛觉得遭遇了五雷轰顶一样。
眼前是他一生中都想不到的,过不去的难关。
古人说,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他现在就真切的体味到了像前半句这种,被命运厌弃,失去了全部人生希望的悲哀。
不过好在这下半句,倒真不是什么坏词儿。
要知道,人生中最大的巧合,也就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实际上恰恰就在刘永清的精神、肉体几乎撑不过打击,就要垮塌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楼道里居然响起了脚步声,厂长和书记一起带着几个人找了过来了。
而且手里拿着不少的照片,见到刘永清就相当的亲热,居然没有半点冷漠和厌恶了。
“刘师傅,你还没走呢,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还真怕你走了呢。哎,你快帮忙看看,这照片上的黄地青花的瓷器,你能烧出来不?”
“哎,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啊?这可是咱们厂送上门来的一笔大活儿,还指你给配色呢!这蓝可是最要命的!”
“哎,老刘,你可别吓唬我们啊,你还想不想开窑烧瓷啦?想的话,你的身体真得保重啊!”
这几句可管用,刘永清登时就有了精神头,不敢相信的追问。
“什么?我还能开窑烧瓷??”
“能啊”厂长笃定的说,“只要你能为咱们厂,烧出三百套这样的瓷器来。”
刘永清此时的眼泪一下就喷涌出来了,几乎是带着哭音立下军令状的。
“能烧!能烧!天下就没我刘永清配不了的色!”
厂长因此心怀大畅,高兴的说。
“刘师傅,那你可有用武之地了。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区里来的两位同志……”
却没料到,两位被介绍的人里,其中之一已经忍不住,冲着叶赫民惊讶的叫了起来。
“哎,叶……叶同志,够巧的啊,在这儿居然又碰上您了。您不会在这儿上班吧?您还记得我吗?斋宫咱们见过,我叫宁卫民……”
叶赫民听了一愣,片刻,他也认出来了。
“年轻人,是你啊!咱们真有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