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营业区域角落,比较冷僻的一个单间里。
康术德、罗师傅、边大妈,和京城工艺品厂做仿古瓷的刘永清,锦匣厂绢人组的马开元,葡萄常的后人常玉龄,东花市街道生产社的外援——料器厂高级技师邹师傅共坐于一席。
此外还有空着的两个座位,那是为原本早就应该坐在这里的“张大勺”和庞师傅的留着的。
之所以做如此安排,是宁卫民考虑到这些手艺人的性格特点决定的。
他知道这些人不喜热闹,不擅交际,不懂阿谀奉承,也不屑巴结权贵。
既不愿管人,也不愿被管,只以各自领域的手艺为高,以业内地位和业内名气为傲。
所以他认为,无论把老师傅们和商人还是官员安排在一起坐都不大合适。
倒是让他们这些人就合在一起坐挺好。
哪怕行业不同,可岁数相近啊,想必还是有些共同话题可以聊上一聊的。
应该说,这个初衷是很好的,宁卫民的考虑不能说不周到、不体贴。
只是有一点他也没想到。
那就是这些人年岁大了,又是执拗的手艺人,无论偏执劲儿还是老实劲儿,都已经深入骨髓了。
从待人接物上说,他们几乎个个都是被动的接受者。
如此一来,这些老师傅越是脾气近似,反而越不容易互相熟络起来。
真想让他们处得和睦自如,其实少不了一个充分了解他们,能够从中穿针引线,为他们互相介绍的人。
然而这件事也只能宁卫民才能胜任,因为只有他才清楚这些老艺人各自的情况。
可问题是,他偏偏一直没露面啊。
那么导致的结果就是,除了康术德和勉强算个场面人的边大妈,尚能在席间劝劝酒,让让菜,用客气话维持一下场面之外。
其他的人坐在席间都木讷极了,拘束极了。
老师傅们都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局促感,生怕自己举止不妥而丢人。
个个都跟闷葫芦似的,只会点头客气,连动筷子吃东西都不甚积极。
完全可以说,所有的来宾中,就他们这桌是真的冷清,没有一点的热乎劲。
哪怕菜色再好,这些人也没吃出多少滋味来。
没辙呀,谁让出类拔萃的手艺人都是这种沉溺在自己世界里的内向人呢。
若非如此,也不可能专心技艺,达到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啊。
只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像罗师傅的情况和旁人就大为不同。
首先,他跟康术德和边大妈本身就熟悉啊,对今天陌生场合没有太多不适感。
其次,就因为腰肌劳损,需要缓解疼痛,他如今越来越嗜酒。
还养成了点话痨的毛病,总喜欢对看不惯的事儿发发牢骚。
像这天,别人都不好意思举杯,他倒是真放开怀抱喝上了。
再加上酒又是难得的好酒,所以几杯茅台下肚,他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变得话密起来。
那可想而知,他开口必定不会心存顾忌,而是想说什么说什么。
最绝的是,还真多亏了他这酒后无德的肆意妄言,才误打误撞,把这桌席的气氛给带动起来。
“老康啊,我今天来了算开眼了。这公款吃喝的歪风邪气可是太邪门了!哎,就说眼前上的这些菜吧,你能算清楚多少钱吗?要我看就现在上来的这些东西,至少也得值半扇子猪的价钱吧。奢啊!太奢了!一顿饭就吃掉一口猪,你说那些当官的,怎么就能心安理得?”
康术德看出他酒有点上头,也了解他情况,就顺着他的话揶揄。
“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如此,哪儿哪儿都一样。有些人啊,就知道酒色财气,一心只为自己捞好处,只会把人民的利益放嘴上。要不底下的老百姓都不满呢,说那些人‘椅子都让他们坐矮了,筷子早让他们吃短了,公款快让他们吃没了,家当要让他们吃完了’。可问题是,你要不吃不喝就办不成事儿啊。坚持原则吧,好些事儿就办不成,要办成事儿吧,你还就不能坚持原则。难啊!”
老爷子说话其实挺有水平。
既表达了赞成,敏感的话题也留了活扣儿。
但问题是,罗师傅一喝了酒,脾气就放大了,对此可是不甚满意。
他的声音,甚至因情绪顿时变得洪亮起来。
“你这是什么话?照你这意思,官场商场就离不开酒场,这大吃大喝反而成了改革开放的发动机不成?难道就非得这样多盘叠碗的,搞上许许多多名贵的菜,挥霍浪费不成?拿着公款吃这样的席,都是崽卖爷田不心疼的败家子!你老康啊,就别替他们巧立名目,帮他们的造孽找理由了。我还不知道你,你有私心,你不就是怕我说的这些罪名牵连到宁卫民头上嘛……”
好吗,这一下同席的其他人都听见了,个个把关注的目光投放过来。
好奇,不解,不满,惊愕,探寻,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尤其是“罪名”这样的字眼和宁卫民的名字,让看过来的这些人,脸色都不大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