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说,我要是不把这些东西交给您,还能怎么着啊?我都这把子岁数了。难道等我人没了,也把这些东西跟我一块烧了?那也对不起祖宗啊。只有到了您的手里,才算是它们有了个好归处。”
确实,这种事儿,在这个年代并不少见。
让人说什么好呢?
好多真金白银的宝贝,许多大户人家的子孙后代瞪着大眼珠子都不认识,就别说祖传秘方这样的东西了。
宁卫民很是体谅老人的心情。
“好吧。常师傅,我谢谢您对我如此看重。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白要您的……”
“这话就见外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一个扳指而已,顶多了也就是千八百块。我去琉璃厂问过。他们就肯出这个价。这秘方呢,如今倒算有点份量了,能指着它养活好几十口子人了。可要早几年,根本就没人在乎它。你知道的,我们常家也曾经想捐给国家来着,为了给常家的子孙换份工作,弄个吃公粮的铁饭碗。可人家看不上啊。嫌弃我们是民间耍货。所以这东西是贵是贱,得分怎么说了……”
“哎,常师傅。这话还真不是这么说。越是宝贝就越是没个固定的价钱。您问价的时候,大概是头几年吧?那时候行市差。但我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的行市早不一样了。就您这扳指,这么好的水头儿,这么好的颜色,还是御赐之物,真找对了买主。五千八千是它,两万三万的也是它,不过上万块在国内不容易,那就是卖到海外的价儿了……”
宁卫民满以为自己这话肯定能让常玉龄吓一跳。
老人家多半儿会被他说服回心转意。
自己呢,开出个比商店里的行市高一些的价码——一万块。
然后就这么一手钱一手货,把扳指和秘方都买下来。
也就算对得起良心了,从此落个踏实。
可万万没想到,常玉龄压根就没为这个钱数动摇一点,直接就摇了头。
“宁经理,我是送,不是卖啊。别说两三万了,就是二三十万。我也不能拿它换了钱。”
“我这么跟您说吧,我年轻的时候,也过的是阔日子。自打我们常家的葡萄在美国的巴拿马博览会拿了金奖。等他们回来以后,门口就成车水马龙了。那个时候不光是国内的客人买了,还有好多洋行和洋庄。”
“当时各国的钱我也不认得,看着新鲜有趣。我叔叔专门负责收钱,为了逗我玩儿,每天只要铺子里来一个订我们常家葡萄的外国人,他就在我的首饰盒子里,给我搁里一个洋钱,那钱就归我了。我叔叔说是我长大后的嫁妆。也就一两年,我的首饰箱子就满了,我攒的钱拿到钱庄里,居然换出了五根金条。”
“当然,后来就不行了。常家的男丁提笼架鸟抽大烟,在外欠了巨款。我们常家只能靠女人站出来担起家业,这才有了我们姑侄五人为了替常家还债,立誓终身不嫁。再后来,好不容易债务还清了,可因战乱连年,这料器葡萄也没人买了。我们姑侄五人只能分头以卖烤白薯、卖糖豌豆、卖糖葫芦和炸油饼、捡煤渣、给人家拆洗被褥为生。”
“可就是难成那个样子,穷成那个样子,我们家也没人舍得卖了这个扳指。我跟您实话实说,其实就是常家欠外债的时候,我们家要愿意把这个扳指出让,至少能换来三四万大洋,那就能保住宅子,后面也就不会那么难了。为什么不卖呢?因为这个扳指就是我们常家的精魂。我也记不清在哪个画上看到过这么句话了。好像是‘蝶是花精神’,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常玉龄的话登时就让宁卫民脸红了。
他听出来了,人家这是告诉他说——我们见过钱什么样,卖什么也不能卖祖宗啊。
他当然得赶紧解释啊。
“常师傅,我没别的意思。赖我不会说话,咱们是不该说买卖,就说是物质补偿吧……”
然而常玉龄却把头摇得越发厉害了。
“您呀,这话又错了。我刚才怎么和您说的啊?这东西只有交给您,我才放心。千万别提钱,您没亏待我啊,这几年啊,都别说工资和福利了。就像今天这样的,光奖金您就给我多少了?我早就不愁棺材本儿了。甚至还能帮着亲戚不少。这就满够了,再多,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别看我老太太呀,没什么文化,就会做点料器葡萄。可做了一辈子的料器葡萄,直到现在,我突然明白过来了。常家的东西再好,可得分再什么人手里,要是拿着这份东西的人不成,怎么也好不了。”
“您看,我们常家之所以兴盛。那是靠了我曾祖母心灵手巧,我的祖父善于经营。要不是我曾祖母能举一反三,从坏事里得到灵感。要不是我祖父把普通送去海外参加博览会。我们常家的葡萄也不会这么有名。”
“到了我三个姑姑和我们姐妹俩接过常家的秘方之后,饶是我们保密得再好,五人再同心协力的拼命苦干。也没能让常家的料器葡萄才恢复旧日的荣光。”
“过去,我以为是命运无常,时运不济,归咎于战乱年月的天灾人祸。可后来解放了,在新社会里,常家的葡萄手艺依然没再现辉煌。虽然获得了政府的大力扶持。可往往由于管理不善等原因,还是亏损严重,导致生产社几度解散啊。”
“要不是您来操持这一切,我们常家的葡萄哪儿还有在现于世间,如此风光的机会呀?我心里明白着呢,现在料器厂的红火,全是靠您在撑着呢。要不是您帮衬着,大家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日子过。”
“而且您的人品也让我放心。我知道,您就不是贪钱的人。要是为了钱,您就不会让我和蒋师傅、邹师傅一起做这耗费巨大,又卖不出去的玩意了。蒋师傅和邹师傅都说,现在咱们厂的学徒工,都顶得上料器厂的四级工。那全是因为您的支持,厂里这些年轻人才有心思练活,重视技术啊。”
“说心里话,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有一天您和这料器厂没关系了。您不愿意再插手管这个厂了,那我们常家的葡萄前途可就又难说了。所以啊,我一寻思,干脆,常家的葡萄还是托付给您得了。今后我不管您是自己开厂子,还是去和别人合作,随您的便。您要靠它发了,我替您高兴,反正东西交给您,我就放心了。”
“您啊,也别不好意思。这是我求您的事儿,不是您求我啊。您要是真觉得非得为我做点什么,心里才过意得去,那我别的不要,就求您给一句话就行。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以后用我们常家的方子做出来的葡萄,永远都叫葡萄常……那……那我,也就念了佛了。”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面对这样的泪水,面对这样的要求,宁卫民是没法不动容的,更不可能让老人失望。
他再没扭捏,郑重至极的收好了东西,并向老人鞠躬致谢。
于是常玉龄便放心的上车走了。
然而望着那辆小车冒着尾气,缓缓驶远,消失在古老的石板甬路,明黄色的午后阳光里。
宁卫民心里却凭空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惆怅和唏嘘。
忽然间,也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人民日报报社社长邓拓,曾为常家所做的题词一首。
常家两代守清寒,百年绝艺相传。
葡萄色紫损红颜,旧梦如烟。
合作别开生面,人工巧胜天然。
从今技术任参观,比个媸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