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宁卫民又迎上了齐彦军的目光。
“老齐,你还怪我不把话说明白?道理都是明摆着的,咱们哪次开会我不重申一遍啊。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这两句话我掰开了揉碎了的说,早就说烦了。我还能怎么说啊?我就不信,你们还没听烦?”
“所以你要说我生气,还真不是。这世上真能同甘共苦的本就是稀少,咱们大家联手做到了一半,已经不易了。我并不强求大家非得陪我走完全程,但能同行这一程的缘分我会永远记得。我也不怕你不爱听,咱们大家要就此分开,我只会感到轻松。因为对我个人来说,邮票可就好卖了。”
跟着他还一抱拳,面向所有合伙人,继续为自己申辩。
“各位呀各位,不是我宁卫民不仗义,不想跟大家一起有始有终。关键是我是身在高处不胜寒,生怕这些邮票砸自己手里。而你们却是无限风光在险峰,越高越兴奋,越高越不怕高。鼠票我当初预计涨幅能达到十几倍,如今都涨到二十五倍了。你们还不知足,还做梦想三十倍四十倍。那我也没办法啊。”
“其实你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邮票的涨势全是咱们持续不断用资金堆起来的,不可能永远涨下去的。一旦钱跟不上,就是雪崩一样的灾难。但你们就是舍不得离开,非要把所有肉都吃到嘴里才甘心。更舍不得卖的价格比市价低,但凡少挣几个钱,你们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真的怕。我知道追涨杀跌是人的通病。我怕真到了市场中大部分人都看出行情掉头的时候,再想卖可就卖不出去了。所以只有抢着出手,才能落袋为安啊。我还知道,即便是现在愿意套现,还得考虑市场的承受力大小呢。以京城市场目前的资金规模,我认为要想全身而退,可需要费不少力气,并没有多么乐观。”
“你们大可以好好想想,我们手里的货要是都按原价抛出,那得多少钱?再加上行情一跌,别人也会跟着咱们卖,那又得多少钱?你们妄想一点不打折,不吃亏,待行情不妙才跑掉,可能吗?大家既然都想再等等,想一口吃个胖子。那就是给我让路了。为这个,我由衷感谢大家伙。绝对真心实意的。”
说着宁卫民还真的抱拳,冲大伙儿拱了拱手,一脸的欣慰。
而这样的礼貌客套,反而弄得在场的人更别扭了。
几乎人人面面相觑,远没刚才那么自信了。
不为别的,宁卫民的话都是点在要害处啊,虽然不受听,可绝对占理。
能在皮尔卡顿工作的人,又有几个真傻的?
起码不会缺乏逻辑分析能力。
小顾就率先嘀咕上了,“宁哥说的也是,要不,干脆就卖了得了。夜长梦多,隔夜的金子还是不如到手的银子。反正怎么都是个赚,拿到手的钱才是真的……”
此言很快就引出赞成的意见。
“听人劝吃饱饭。真继续涨,就是涨到天上去,也无非少赚几个。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要跌了,让宁经理给说着了,这么多邮票都砸咱手里,那才叫着急后悔呢。我觉得还是卖了好。也省得成天惦记了。”
还有人说,“关键是这生意一直都是卫民操持,才这么顺风顺水,反正凭咱们自己,是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的。卫民要不干了,谁还能继续管这事儿啊?老沙还是老齐?你们别看我,我是肯定不行。所以啊,我就不惦记那够不着的事儿了……”
“不是,卫民。真就至于的吗?难道情况就紧急成这样?必须现在就得卖吗?卖也行,可哪怕你卖高点价啊,真的非得打八折?哪怕九折也好啊……”
甚至就连赵大庆也不敢再冥顽不化了。
语气语调都不自觉的卑微下来,甚至带了点哀求的意思。
可即使如此,还是身在钱眼里,没忘了讨价还价。
所以宁卫民也没打算再哄着他,冷笑了一声。
“大庆,你刚才有一句还真说对了。我就是为出国才着急套现。八折的价你觉得亏啊,我可一点不觉得亏,就像那两千版鼠票,我说什么也要卖掉的,哪怕明知道你会不高兴。”
“为什么?就因为能拿回二十万现金,要加上保险箱里的九万多。已经等于大家当初投入的本钱了。有了这笔钱,就保证了大家稳赚不赔。大家一分,只要不再投入,哪怕遇到多大的市场波动,大家都不会蚀本了。剩下的邮票永远都是纯利。”
“所以眼下这种情况散伙,对我个人来说,是落不着埋怨的。这时候我撤了。你们谁也不能说我把大家往黑道上领。你要真接受不了的话,大可以继续等啊。只是最后能赚多少,就得你自己对自己负责了。”
赵大庆登时被噎得没了话,偏偏还没法生气。
一是宁卫民拿大家的公利说事,确实也是为大家在考虑。
而他自己同样是受益人之一。
二是他的脑子已经不大够用了。
到底要不要跟着卖,这个问题越发揪扯着他的心,已经占据了他头脑的全部运转资源。
“卖,当然卖。卫民都把话说这份上了,我们再不体谅他的一片苦心,也就太不知好歹了。”
没容赵大庆琢磨过来,齐彦军的态度就转向了,他也怕会阴沟里翻船,就此站到了宁卫民的一方。
只是沙经理跟赵大庆的市侩也有一拼。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这个贪财的胖子居然还没放弃盘算,有没有多捞点的可能。
“老齐也说卖,那就卖好了,我不反对。可问题是,到底卖多少啊?是不是……我是说……这个这个……我们可以先卖一部分,二分之一,不三分之一……是不是更稳妥些?”
宁卫民自然是以怜悯的眼神投射过去,打心里觉得这家伙基本像赵大庆一样无可救药了。
只不过从私人关系远近的角度来看,沙经理毕竟和赵大庆还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这胖子虽然挺市侩,挺可恶的,但有些时候办事又很得力,很会讨人喜欢。
他并不是一味的贪婪,也善于揣摩人心,察言观色。
就因为这个,他在皮尔卡顿公司上上下下都挺混得开。
是公司里非常有号召力和好人缘的一个人,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所以宁卫民对这家伙的观感也并非全是憎恶,包容度反而比赵大庆要多得多。
虽然按道理说,不是同路人,何必同路去?
可想了想,终究还是不忍心就看他痴迷不悟掉坑里,便又尽力拉了一把。
“老沙啊,贪心其实是最惹人厌恶的。可你这人不一样,贪心一起,有时候还挺有意思的。”
宁卫民话里有话,惹得沙经理睁着大眼珠子转悠,很有曾志伟的喜感。
“啊?你是说我呢?这话从何说起啊?”
宁卫民便做出回忆的样子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咱们刚开始炒邮票的时候你什么样吗?当时咱们以十块钱的均价,刚从市场上买够三万版老鼠,就在把鼠票入库的时候,你还指着那些邮票跟大伙说呢。就这破玩意,纯属坑人。明明不值钱的纸,印上八分钱就堂而皇之出来换钱了,而且居然还那么多人抢。想想这么些东西,居然能换三百套皮尔卡顿的西装。你就想冲邮局伸大拇指,同时也打心里替买这些货的人感到莫名的悲哀,包括咱们自己。是不是?”
沙经理不由自主的陷入沉思,随后在大家饶有兴趣的眼神里,点了点头。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而且这也不能说明我贪啊?”
宁卫民则不禁哑然失笑。
“还怎么了?再看看你现在,这道理你怎么现在全忘了啊。昨天就在公司,你跟老齐聊天,你是不是指着今年刚上的那新款大衣说咱们公司涨价太黑。说这么一件开司米,就得用十版鼠票来换,代价太大了。你说你,仅仅时隔两年,你这标准怎么就变化那么大啊?简直成了两面派了你?你还不贪呢你,你要不贪就没人贪了。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是不是非要等到一版鼠票能换一身皮尔卡顿的时候再卖啊?”
“好啊你,合着这儿等我呢。”
要说沙经理还真不傻,就在大伙的一片哄笑声中,他全明白过来了。
“不过也是,怎么这么短时间,我这感觉就全变了呢!得得,算你有理,我是贪心不足行了吧。那就别说没用的了,全听你的!咱还是步调一致吧。”
赵大庆此时也是跟着狂喊,“卖!卖!我也全卖!”唯恐把他给拉下。
至此,这帮被迷了心窍的大傻子,总算又恢复了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