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卫民得知常玉龄去世的消息,是9月17日临近中午,仅差一天便是中秋节。
那天早上,为了迎接庆子的到来,宁卫民开车到天坛公园。
高高兴兴地去了暖棚,找到花木组的负责人。
描述他明天需要什么样的花篮好摆在饭店的房间里,需要什么样的花束用于接机。
这件事安排妥帖了还不算,他转身又去了坛宫饭庄,亲自精挑细选一桌酒菜,都是合庆子口味的。
然后去办公室提前跟张士慧打好了招呼,要其明天下午六点,亲自开车把他订好的席面,还有二十只最大最肥的胜芳螃蟹,一起给送到扇儿胡同2号院去。
听闻宁卫民明天要在家里招待自己的未婚妻,这就要把终身大事定下来。
原本还对他毫不客气指使自己颇有些芥蒂的张士慧顿时没了牢骚。
态度是一百八十度转变,那叫一个炙热。
这小子不但没口子的答应着,而且精神焕发,满眼都是好奇的小问号。
八卦之魂充分燃烧起来,一个劲的打听宁卫民看上的是谁家姑娘,还抱怨宁卫民一直对自己封锁消息,忒不够意思。
结果就在他们两个人跟两个大孩子似的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之间。
就在宁卫民对张士慧保证明天见面后一定能让他开眼,把这小子的胃口吊到最高处的时候。
办公室的电话突兀地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东花市街道的牛主任,在电话里用直嗓门告诉张士慧,葡萄常最后的传人常玉龄昨晚殁了。
大概是压根没想到宁卫民会在这里,那牛主任还觉着有点不好意思呢。
自称他先给皮尔卡顿公司去的电话,找了一圈儿都没找着宁卫民,才往这儿打的。
还很客气地托付张士慧要见着宁卫民请务必帮忙转告。
却没想到无心插柳,那个他没找着的人恰恰待在这儿呢。
于是宁卫民很快就从张士慧的手里接过电话,亲口跟牛主任打听起详细情况来。
不过牛主任听到宁卫民的声音虽然松了惊喜,但具体怎么回事他也不是很清楚。
他所掌握的情况,都是派出所传达给他的。
敢情今早常家的邻居见常玉龄屋里一直没动静,觉得不对,就报了段儿上的派出所。
随后是上门查看的民警发现人殁了的。
而牛主任目前还没去过常家呢,他也只听说派出所已经联系到常玉龄的亲属了。
牛主任还告诉宁卫民,说恐怕得下午他才有时间去关照一下常玉龄的身后事。
但让宁卫民无需挂心,说如今街道厂已经不比往日了,该有的抚恤都会有的,不会比国营单位差多少。
而等到挂上电话,张士慧也紧着劝宁卫民,让他先安心忙自己的事儿去。
说有常家那边有街道牛主任盯着,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要是宁卫民还觉的心里过意不去,那他可以出面代表宁卫民去常家看看,送点治丧费什么的。
应该说,牛主任和张士慧都是好心。
他们这是在替宁卫民着想,知道他的事情多,认为人有生老病死太正常不过了,谁都有那么一天。
而常玉龄也不是什么重于泰山的人物,不就是个做料器的老技师嘛,走了也就走了。
后事那还是得靠亲属本家儿张罗。
至于他们都是外人,既没那个义务,也不好太过干涉。
能够适当出一点钱,表示一下关心,已属有情有义。
然而宁卫民的感受和反应却不是他们所能料到的。
说实话,虽然没有亲属关系,但宁卫民心知肚明,常玉龄是把她平生最宝贵的东西托付给了自己,对他的信任和指望甚至超过了自己本家的亲戚们。
所以这个消息对宁卫民而言就跟晴天霹雳似的,突然之间接受起来很困难。
撂下电话之后,他的脑子完全是懵的,始终不敢相信。
他只记着上半年回来的时候,曾经请这些老技师们在坛宫饭庄聚了一次餐。
当时看着常玉龄的精神还是很好的呀,按理说老太太没病没灾的,活到八九十应该没问题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所以他脑子里嗡嗡的,转悠得全是常玉龄生前的音容笑貌,基本上就没听见张士慧跟他说什么。
等到呆坐了一会儿之后,他就再没有心思考虑其他了,就一门心思想赶紧去常玉龄的家里去看看情况。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门,怎么上的车,不知道自己跟张士慧怎么道的别,说没说自己要去常家。
反正脑子乱的很,有点晕晕乎乎的。
十几分钟之后,当他清醒地意识到环境改变的时候,就已经开车到了东花市街道,来到了常玉龄生前住的那个大杂院。
终于看到了那被风雨侵蚀得几乎要碎掉,歪歪斜斜的,向一切来人诉说着它的沧桑柴木院门。
宁卫民记得自己上一次登门,还是春节那段时候给常玉龄送点日本带来的土特产,怎么也没想到这次来,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情况。
所以尚未进院门,他的心便已开始僵冷。
在阳光普照下,感受到了常人所感受不到的遗憾、凄凉,与难耐的恓惶。
常玉龄的屋子里的确已经有本家来人了,有一男两女,胳膊上都带了黑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