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十一月初一那日清早,二娘摸着黑起了床,穿了太学规定的袍服,驾马匹到了礼部所定承天门外的生员集结之处。
考学面圣之类,于生员而言自然是大得不得了的大事,可对礼部来讲却不过是三年一轮的惯例罢了——等点过人头看时辰差不多了,礼部侍郎便率仪制清吏司众官员引着生员入承天门,一路沿宫道过宫城,直入含元殿东侧栖凤阁中。
此处虽名为阁,但毕竟是皇宫正殿之配,其宏大阔朗自非一般殿阁可比,哪怕如今塞了这乌泱泱数百人众,亦丝毫不觉拥挤。
等生员们都站定,礼部人便各各退下。接着依仗女使开道,圣驾即至,只见他身着绸袍、头束锦带,面色和顺领左右徐徐行来,举手投足间丝毫不摆无聊架子、且也不费无用周章。
皇帝治世将近三十载,历来有和蔼开明之誉,百姓中多有呼他为“二郎”的。见了天子,生员男子跪拜,女子肃拜,一礼即可。
而二娘正排在靠中路的地方,有那么一会离皇帝极近。因着公主关系,她倒是偷眼瞧了皇帝一会,却见他身材高大略有些富态,气度雍容气色极好,方正脸面须发乌黑,浓眉巨目神采奕奕,眉目间还与李鸾有些相似处。
“诸小郎君小娘子寒窗多年,皆辛劳了。”皇帝抬手免众人礼,“能到此地与朕面会,自然都是人中龙凤、国之栋梁。预祝诸卿此番顺遂,到时再与朕这老朽会于朝堂,扛起江山。”
此话说得极戳心,在列生员无不动容,均俯首呼“圣人”、“万岁”、“大家”等等,便二娘这般性淡的亦不免。之后又是各种慰藉话语,殷词拳拳,直让人觉得生在盛世逢如此明主,便以命相报亦不可惜。
不过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自然无法久留多时——且下头都是年轻学子,他便是久留了也没甚话好说的。略一会之后,皇帝终还是携侍官们退了。在场的生员都得了御赐的餐饭及书纸笔墨等物,又由礼官携出殿去。
此时皇帝已退,殿上再什么可虑的,也不会旁生枝节,于是众人皆松泛了起来,刚才一本正经的礼官们也不再紧盯生员、开口催紧催问了,只三三两两站到一旁,看着下头这些后生、小娘子们陆陆续续走出殿去。
二娘心有正有些感慨,且历来又不喜欢与人争先,亦不爱挤热闹,是以就故意略等了等,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而待她行出配殿时,前头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含元殿建于龙首原上最开阔处,地势较长安城坊间高出三、四丈。
站在殿前,二娘往南一望,就见城内市坊街巷历历在目,就如同框于一轴画内,更远处隐隐可见终南山脉嶙峋雄奇。抬头高天碧色,一望无垠,殿前秋风舒旷,令人神飞。
见如此景,二娘心里不由静了下来,前些天一直堵着的那口燥气竟也缓缓散了。略站了一会,二娘觉得心定了,正打算就此离去,可不料刚扭头走出去几步,就听见背后有人轻轻说了一句什么话。
二娘没听清到底说的是什么。
她停了脚步,迟疑回头——她先以为后头是没人的,可定睛一看,却见有一人正蹑手捏脚弓着背隐在廊柱的后头。那人看起来颇矮小,穿着一身杂役似的灰蓝色布袍子,髻插荆簪,一副不起眼的穷酸样。可奇的是,他却仿佛认得二娘,也笃定了她会转身回头。
“给韩娘子问好……”点头哈腰地,那人慢慢从廊柱后头挪出来点,声音低沉沙哑含着献媚笑意,口齿不甚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