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轻舟轻轻叹了口气,暗道但愿是他小人之心了吧,否则唐毅这人留着只怕是个祸患。
“我听到马叫了!”小皇帝指了指不远处道:“咱们去那边。”
秦铮扛着小皇帝一溜小跑,朝那马嘶声的来处奔去。
长巷尽头那园子里养了不少宫马,园子后头还有一片马场,虽然不算太大,却也能跑马。
“哇,好多马!”小皇帝被秦铮扛着凑到马棚边便想去摸马,秦铮不知那些马的性情,不敢让他靠得太近,只让他隔着几步看看。
养马的马倌儿一见小皇帝亲自来看马,自是殷勤不已,忙去找了匹温顺的矮马朝小皇帝献宝。秦铮见小皇帝喜欢,便喊了一队巡逻的侍卫,让他们看着小皇帝,以免他摔下马来。
“怪不得陛下喜欢你呢。”秦铮朝纪轻舟道:“听王爷说,你进宫之前,陛下整日不是被困在宫塾就是被困在御书房,几乎哪里都没去过。若不是你此前提了那建议,陛下哪有机会出宫啊?只怕今日我都未必在宫里。”
秦铮是因着李湛带小皇帝去别苑,这才动了心思进宫。
说起来,他如今进宫辅佐李湛,也有纪轻舟一半的功劳。
“陛下年幼心性纯良,想要讨得他欢心是很容易的事情。”纪轻舟道。
“陛下虽心性纯良,却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秦铮道:“要不然那个小唐那么巴结陛下,为何陛下依旧与你亲近?”
纪轻舟挑了挑眉道:“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吧。”
秦铮一直觉得自己挺自恋的,没想到纪小公子竟一点也不比他谦虚。
两人正说着话呢,马棚里一个喂马的马倌朝纪轻舟的背影看了一眼,而后便见他放下手里的草料桶,快步朝纪轻舟走了过来。
纪轻舟背对着那人没有觉察到,但秦铮却早早留意了那人的动作,在那人抬手拍到纪轻舟肩膀的时候,秦铮下意识伸手拿住了那人的手腕。
那人看向秦铮不由一怔,眼里的笑意尚未来得及敛去,那表情有些尴尬。
秦铮今日来找纪轻舟时,依旧穿了那身灰袍子,所以那人大概是将他也当成了某个灰袍的小太监,却没想到他竟会功夫!
“?”纪轻舟一脸茫然地转头看去,便见那人目光中的笑意顿时一淡,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但那人很快收敛了情绪,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这片刻的工夫,纪轻舟便捕捉到那人的目光在他脖颈上停留了一瞬。
纪轻舟今日一直带着那玉珏,先前唐毅他们出现时,他顺手将那玉珏塞进了衣领中,但那绑着玉珏的红线却露了一圈在外头。
“你是在看这个吗?”纪轻舟盯着那人的目光,伸手从衣领处拽出了那块玉珏。
那人面上不由一愣,看看那玉珏,又看看纪轻舟,面上表情十分迷惑。
只见他挠了挠头,指了指那玉珏,手上做了一个类似询问的动作。
纪轻舟这才反应过来,这人不会说话,竟是个哑巴。
“这东西是我捡来的。”纪轻舟伸手解下那玉珏随后抛给对方,他故意将动作做得十分随意,目光却盯着对方。只见对方忙伸手接住玉珏,那动作竟是十分小心翼翼,仿佛接住的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一般。
那人拿着那玉珏,用衣袖珍而重之地擦了擦,而后找了一截树枝在地上写道:“卖给我吧,可以吗?”
“为什么?”纪轻舟盯着那人问道。
那人面上不由一红,一只手下意识隔着衣衫按了一下自己的脖颈处,纪轻舟这才留意到那人脖颈上也露出了一截红线。
“我买了送给朋友的,他弄丢了,你捡到了。”那人又写道。
纪轻舟闻言笑了笑,开口道:“既然是我捡到的,总不能因为你一句便还给你,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
那人忙摆了摆手写道:“我给你银子,多少都可以。”
纪轻舟闻言一怔,有些意外。
那人又写道:“只是我身上银子不多,不够我可以再取。”
他写完便将自己的钱袋递给了纪轻舟,纪轻舟随手一掂,那银子估计可以再买两块这样的玉珏了。
“你方才是不是将我错认成了别人?”纪轻舟问道。
那人点了点头,写道:“他和你一样瘦。”
那人写完这句话,目光中闪过一丝笑意,那笑意让纪轻舟有些恍神……小山朝他说将玉珏埋在长巷里的花园中时,目光中便带着这样的笑意,温柔又满足。
纪轻舟从前倒是没留意过,如今想来小山的身量与他虽然不尽相同,却也差不多,都有些单薄。尤其他今日也穿了灰袍,脖颈上又系着那红线,想必这马场不常有内侍过来,是以这人匆忙之下才认错了。
“他……去哪儿了?”纪轻舟开口问道,“你那个朋友,丢了这枚玉珏的人。”
那人闻言面上闪过一丝疑惑,最后写道:“不知道。”
纪轻舟还欲再问,这时旁边却跑过来一个马倌,没好气地朝那人道:“贺满,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今日陛下难得过来马场,别让他看见你觉得晦气。”
贺满闻言忙起身朝那马倌点了点头,态度十分恭顺却毫无谄媚或惧怕之意。纪轻舟趁机收敛了心神,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叫贺满的青年,发现对方虽然穿着一身破旧的侍卫袍,但身材挺拔,五官也十分顺眼,竟带着几分英气。
尤其他口不能言,且看得出在此处身份低微,可他待人接物却给人一种十分得体的感觉。饶是纪轻舟在此前已经将他预设成了一个不得好死的负心汉,如今却也实在讨厌不起来这个人。
而且纪轻舟能感觉到,这个人在提到小山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变得紧张起来。但那种紧张绝不是出于某种负面情绪,而是因为过于在意,所以哪怕仅仅是想到对方,目光都会变得不一样。
贺满被那马倌驱赶了,只能离开,末了他指了指纪轻舟手里的钱袋,又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玉珏,那意思是这块玉珏他买了。见纪轻舟没有拒绝,他神色当即变得十分开心,朝纪轻舟行了个礼才离开。
“他……不知道小山出事了?”纪轻舟看着贺满的背影,喃喃的道。
“我见他听你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你的嘴巴,估计他听不见声音,只能读你的唇语。”秦铮开口道:“看方才那马倌对他的态度,想必他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
贺满每日在这里满怀期待地等着和自己的情人私会,竟全然不知对方已经身陷囹圄,不久后便要被杖毙。
那一刻,纪轻舟忍不住想到,若是今日他们没有阴差阳错走进这马场,贺满会不会就这么一直傻傻的等下去?
他没法将自己和小山之间的感情宣之于口,因为那是禁忌,说出来会给小山带来很大的麻烦。而他没有朋友,其他人哪怕会在私底下讨论最近宫里那个被杖毙的小内侍,却也不会朝他提起。
于是贺满只能默默等下去,时不时去两人邂逅的长巷里,看着每一个来来去去的身影,分辨这里头有没有他想见到的人。
他或许会猜测,小山是不是出宫了,还是不喜欢他了?
可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不会知道他和小山曾经短暂地有过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也夺走了小山的性命……
“要带他去慎刑司吗?”秦铮开口问道。
“我……我想坐一会儿。”纪轻舟答非所问的道,而后他穿过小半个马场,面对着墙壁找了块石头坐下了。
秦铮没去打扰他,去陪小皇帝遛马了。
纪轻舟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才吸了吸鼻子回过神来。
“我虽然没有问他,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愿意代替小山去死。”纪轻舟开口道:“这个赌,是你赢了,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不懂情/爱。”
“这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纪轻舟开口道。
他话音一落,背后有人递来了一块方帕。
“我又没哭,不至于!”纪轻舟没有回头,但还是接过了那方帕握在手里,开口道:“我以为他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我想这样一个人,不值得小山为了他去死。小山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背后那人没有做声,只将目光落在少年的背影上,安静地听着。
少年面对着墙壁,肩膀微微缩着,那副瘦削地身体从背后看去带着一丝不加掩饰地脆弱感,令人见了下意识有种想要抱一下的冲/动。
“我从来都不相信至死不渝这样的事情,我觉得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可我现在却忍不住想,若我将他带走了……小山肯定会恨我。”纪轻舟又道。
纪轻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满是落寞和茫然。这与他平日里的样子截然不同,像是喝醉了酒的人,理智出现了短暂的缺席,所以突然间将那颗包裹地很严实的心,就被剖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有心的人透过这小小缝隙,便可窥见少年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还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呢,却原来是我薄情寡义惯了,便觉得旁人也都是贪生怕死之辈。”纪轻舟说罢深吸了口气,又道:“秦公子,你不是同我说你很懂这种事情吗?那你倒是给我说说,这世上有这么多人,究竟是像我这样……贪生怕死,只顾自己苟且偷生的人多,还是像他们这样为了另一个人不顾惜自己性命的人多?我在想我这辈子走到头大概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为另一个人去死……”
“你想为谁去死?”背后那人淡淡开口道。
纪轻舟闻言一怔,骤然转头,却发觉背后站着的并不是秦铮,而是李湛。
纪轻舟:……
我现在就想去死,一头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