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父不得不多想。他不敢提起当日二人兄弟相得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也不敢安慰说皇帝身体无恙,生怕一旦说了,皇帝真的顺竿爬上来要和他同生共死。
他也怕,无论是说话还是言行,一个不慎,便有诅咒皇帝早死的帽子扣上来。
成父最怕的,还是皇帝真的行将就木,故意提起少时的情谊相感动。骗得成父允诺,使成家人再为他的子孙征战沙场,再得来另一个帝王的猜忌,再面临另一次覆灭。
他最怕这个,因为他清楚自己听不得人哭,更听不得曾经的兄弟相求。
就算他心里清楚,却只怕一个不慎便心软下来,再对帝王家心生了信任和期待。
他只是摆出一副震惊的面孔,一边仍稳稳托着皇帝的手臂,一边跪下:“臣实惶恐!”
“玉人兄,玉人兄啊……”哭着哭着,皇帝的气仿佛居然顺了不少,使劲拖着成父站了起来,“你从小便待我好,照料我,我知道。昔年皇兄尚在时,那葛杀才,竟托皇兄之名,慢待于我。葛囚势大,众大臣无不避之,唯有兄仍巍然不惧,带领数家人,将他一顿好打。我深知玉人兄的好,从未相忘啊……”
该不会他真要打感情牌吧?
成父一时身上发毛,额头上起了一层细汗。
他竟然发现,真的有一瞬间,他心软了,差点拿出从前做哥哥的气势把皇帝摁回座位上去。
皇帝还在继续:“这么些年,我只知道一个玉人兄,真待我好。我原先的大太监,和皇后也不错,但他们一个不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只好算一半人。现在总也都死了。如今伺候我的,虽然机灵,可没人真心待我。我儿子们一味地怕我,我又没亲兄弟。”
他稀里糊涂的说的什么?虽然懂他的意思,可这措辞真有些不成话。难道他是精神太差,不足以支撑了?
“我知前些年对兄多有芥蒂,可我现下已经改过,玉人兄,你便不要怪罪我吧。”
看皇帝声泪俱下的样子,成父到底还是主动扶着他回座位上坐了。皇帝仍然紧紧地握着成父的手。
“如今我悔得很,玉人兄,此后你我兄弟君臣绝不相疑!”
成父越来越茫然。
连猜忌成父的事情他都直说出来,看上去好似真的后悔了;但若是真的知错,方才他怎会那样理所当然地提起死在他手上的皇后和侍奉多年的王大太监呢?
难道他们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
说起来,成父虽没认识过皇后,但王太监从来伺候皇帝,与成父也极为相熟,甚至在成父看来,若不是两人的身份所拘,王太监应是一个很值得深交的义士。成父以为自己很了解王太监的品格本性。
只是,皇帝变化了心性,太监也不是不能变……
成父心中一凛。
他好像又开始向着皇帝了,这可不是好兆头。
无论王太监之事如何,皇帝杀言官是真的。虽然身为武将的成父对整天找茬的言官们并无好感,可国律本来如此,言官不应该死在进言一事上。
“陛下,”成父终究弯下身,言辞恳切地道,“陛下还年轻,原不应忧心身后事。至于臣,为皇上尽忠是臣子的本分,臣既不敢归过于陛下,又不敢因私误国。”
这基本上是给出了许诺,万一皇帝真死了,成家仍然会为新帝尽力征战。
皇帝却没有因成父的话流露出满意的神色。看了半晌,成父恍惚明白,皇帝,似乎是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