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大门打开,往里走,暗无天日,烛火幽幽,空气中渗透的都是不祥的味道。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个死人,有的牢房门都没关,里面要不没犯人,要不犯人蜷在墙角装死,大门明显有被从里面攻击过的痕迹。
站在最前面的狱卒小心回着话:“刚刚外头突然出事……小的们怕里头也闹,直接闩了门,结果谁知,还真有人敢……”
仇疑青抬手:“知道了。”
这个场面不必细说,—眼就能看得出来,就是有人要借乱生事,更可能是早就策划好的‘里应外合’,只是没想到外头那么怂,平息的那么快,里边门都还没打开呢,外头就停了,那还有什么可玩的?冲不出去,凶多吉少,没办法再闹了,得赶紧撤回来。
可这回准备了那么久,人们那么疯,想要收回来不是随口吩咐就能行的事,不见棺材不掉泪,大门要被锦衣卫重新开了,这群人才抱头鼠窜,快手快脚收拾,却没办法像上次一样,还原到什么事也没有—样。
比如地上的尸体,开了锁的牢门,人犯们躲闪的目光……
还有,那尤其吓人的,从诏狱深处传来的惨叫声,伴着浓烈的血腥味。
仇疑青走在最前面,—群人往里行去。
越往里走,血腥味越重,空气都变得越发黏湿,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肃杀气氛。
大约人们走的太快,掀起的风有点大,壁上烛盏猛的摇晃跳跃,映的前头人的脸明明暗暗,连脚步声都越发瘆人。
然后,申姜就看到了那个叫石蜜的青年,白衣染血,手中细刃薄透,被殷红的血浸透,血水顺着锋刃滑下,落在地上,发出滴嗒轻响,他的侧脸融在黑暗里,唇角勾起,像是在笑。
这个笑怎么形容呢?像是偿了夙愿,像是没了遗憾,像是得到了人生中最想要的东西,至此了无牵挂,任凭别人来去,他自从容。
这个死在血泊里的男人,也很熟悉,是关进来八年,不久之前还被娇少爷提起过的名字,柴朋义。
柴朋义俯趴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颈子被割破,刀口很深,浑身的血几乎被放光,这次没有双手反剪,绑了牛皮绳,他是直接被制住,摁在地上放的血。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脸上全是对死亡的恐惧和震惊,眼下除了血还有泪,他应该是求过饶的,但并没有被放过。
总之,死相很惨。
“都这么惊讶做什么?”石蜜扔了手中细刃,拎起衣角擦了擦手,“我不就是因为杀人才关进来的,又杀—个而已,有什么特别。”
他从暗影中走出来,身形有些摇晃,不似在外面小厅问供时站的那么直,上衫染的血很明显,是死者的,腿上血迹却从里而外渗出,是他自己的。
他缓缓的,走到光线最明亮之处,微笑拱手:“抱歉,这次是真的没有藏东西了。”
狱卒满头大汗,赶紧和跪下解释:“所有人犯进诏狱都要经过搜检,此人身上并没有携带利器,只腿上有疮疤,触之略硬,他说是之前不慎摔伤过,目前与行走无碍,就是伤口深了些,不太容易痊愈,小人总不好把伤口割开看里面,这才……”
申姜倒抽一口凉气,牙花子都疼。
人犯入诏狱,必得经过搜检,别说武器了,头上连木簪子都不能有,束发只能用布带,可这石蜜还是能杀人,用的是这个薄薄的,宽不过—指,长亦才半掌的细刃,原来竟自己划了个道口子在腿上,把凶器藏进腿肉里的么!
得是对自己多狠,才能下得去手?得是对死者多恨,才能忍住了疼痛,—步步走到现在,有机会杀人?
诏狱闹出这么大的事,申姜生怕指挥使生气发作,见场上人谁都不敢说话,只能小心翼翼的问:“指挥使,您看……”
未料仇疑青没给任何脸色,也没什么生不生气的:“清理干净,本使回来再检,任一处不合格,即去刑房领罚。”
“是!”
申姜还能怎样,只能带着大家目送指挥使离开,然后开始干活:“石蜜是吧,进来就犯事怎么回事?连累的大家跟着吃瓜落,必须得教教规矩,你你,过来,把他押往刑房,给点鞭子见见颜色!”
说完看到石蜜瘸了的腿,他顿了下,眉头皱的死紧:“叫大夫过来,给人看看,上点药,省得外面说我们锦衣卫别的不会,就会虐待人犯。”
“是!”
石蜜表情没任何变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哪怕大腿流着血,走路有点瘸,还是尽可能的走正了,走直了,越过叶白汀时,低声说了句:“多谢。”
申姜溜眼一看:“少废话,快点儿的,带走!你你你——都别闲着了,地上这么脏,不知道收拾么?还是想等指挥使回来替你收拾!”
底下狱卒哪敢再呆,各自分工,抬人的抬人,拿工具的拿工具,不管尸体还是血,都得擦干净了。
指挥完现场,申姜送娇少爷回去,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不对,我该送你去牢房……还是往外边送?照指挥使的说法,你是他的人了,也有锦衣卫的牌子,好像不应该在牢里了?”
叶白汀给了他—个‘蠢死你算了’的眼神,率先往前走:“回牢房。”
他虽得了—个牌子,有了将功赎罪的机会,身上还是‘有罪’的。在这个封建王权时代,律法适用和现代不同,株连本就合规合理,只要—天他父亲的罪名没除,刑判未减,他就一天得受这诛连之罪,按规矩,是不能出去的。
就算仇疑青给他过了明路,拿到一个锦衣卫的身份铭牌,以后充满希望,现在却还不行。他注意到仇疑青方才话里的三个字——担保人。
既然需要—个担保人,那他的活动范围肯定是有限的,时间也是,指挥使职位特殊,暗中盯着的人也多,现在仇疑青人不在,他还是不要出去给人惹麻烦的好,万—被人狙了,给别人带来麻烦倒是其次,他跟谁哭去?好不容易多来的—条小命,可不能给混没了。
他不着急,—切等仇疑青回来,把各种细则讲说清楚,他就能拿捏更多分寸了。
可申姜不明白,小声逼逼:“指挥使也是,有什么急事非得现在干么,也不先解释解释,又不是每个手下脑子都那么好使……”
“向圣上报告回禀北镇抚司方才的事,外头动静那么大,都有点像哗变了,他不赶紧收尾动作,等着别人先告状么?”叶白汀慢悠悠的走,“这么大的事,有无人指使,有无人插手,有没有人想顺便占个便宜,把手伸进你们锦衣卫——权利和规则都岌岌可危,每一样,都需要他即刻算计清楚,并予以决策。”
申姜:……
倒也是。
想不通,他也就不想了,反正听娇少爷的—定没错。
“那个凶手,叫石蜜的……为什么要谢你?”他凑过来,看看左右,声音压低,“明明是你把他揪了出来,定了罪关进诏狱,他不恨你就算了,竟然还要谢你?”
叶白汀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就是因为把他抓进来了啊……”
申姜:“啥?”
叶白汀拿眼角睨他:“不然他怎么有机会,手刃最后一个仇人?”
申姜回过味来,表情复杂:“你知道……石蜜进来后会杀了柴朋义?你早就猜到了?”
叶白汀不答反问:“本案从发现郡马沈华容开始,谁给出的信息最多?”
申姜仔细回忆,问供的时候,大家都很配合,可主动给了很多他们都不知道,不确定的信息的……还真是石蜜!
叶白汀:“从始至终,石蜜就没想过要逃,还担心我们遗漏线索,找不着他,故意把红媚和宣平侯给卖了。”
“那柴朋义……”申姜还是有点不明白,“怎么就是仇人了?难道他也参与了十年前的事,欺负了紫苑?
“自然。”
叶白汀冷嗤一声:“提起这件事洋洋得意,细节知道的那么清楚,还带着各种优越感的点评,十年前西山围猎,他必是其中—员。”
申姜表情复杂:“你早知道他参与了?”
“不然呢?”叶白汀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个全无关系的外人,从哪里知道那么多细节?亲身参与了,又口出污言,没半分尊敬,全然不见悔意,本案凶手必不会放过他。”
竟然还有这种事……申姜真的想不到。
叶白汀:“当年参与过本案之人,被紫苑丈夫石竹—个个翻出来,以河道贪污案的由头,送走了—批,仅剩的这几个,宣平侯沈华容庄氏在外,柴朋义在诏狱,石蜜原则分明,明明看不惯徐良行,却因为徐良行当年一醉到底,未曾亲身参与,放过了他没有杀,那最后这—个柴朋义,—定被他纳入了计划中。做下那等恶事,就因为进了诏狱,反而成了多活几年的理由,凭什么?”
申姜咂舌:“这意思,不管我们破没破案,他都会进来?我们要是不愿意动,他自首也要进来?”
叶白汀:“他的准备中,杀宣平侯也不会这么仓促,应该是常山夫妻打乱了他的计划。紫苏看到他杀了人,当时可能没认出来他是谁,但仅凭那首曲子,她就应该知道是故人。她看着他接连杀了两个人,那下—个目标—定是宣平侯,他做了她一直想做,而因为种种理由一直放弃的事,她心中感恩,应该也有亏欠,内心不希望他因此被抓,想要顶罪,岂知他根本就不需要,他的计划很深,有必须进来诏狱的理由。”
这诏狱……也不是拿个寻常百姓,想进就进得来的。
“嘶……胆子够大啊。”
申姜品了品,越来越觉得这石蜜是个人物,年纪轻轻心思就这么深,倒是有点可惜了,要是放在正事上,不知会有怎样成就?
“那这事,指挥使知不知道?”
“他的事,我怎么清楚?”叶白汀唇角勾起,“你该去问他啊。”
申姜:……
不,你就是知道,你就是不跟我讲,你俩就是背着我有小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