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申姜听到动静,好悬没忍住,蹿出去迎接上司。
他发现这个毒真的很巧合,照指挥使意思,他在外面排查嫌疑人的时间线,鲁王府里的两个小姑娘不是很配合,或者说也配合了,他问什么问题都回答,看起来很乖,态度很好,可基本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三个字:不知道。朱玥说她一晚上都在给父亲守灵,郑白薇说她一晚上都在陪朱玥守灵,两个人哪都没去,别说大门,王府二门都没出过。
查到燕柔蔓,燕柔蔓表示这几日实在太忙,连吃饭喝水都顾不上,时间线么,自己都说不清,让他去问下面的掌事确定,反正她哪个时候做了什么,要做什么,有什么约,都是掌事安排的,去的地方太多了,她记不清。
申姜就问她,死者郑弘春昨日到处撩闲,也不是没撩到你身上,他亲口说晚上去找你……还说自己没有嫌疑,什么都不知道?
燕柔蔓直接冲他翻了个白眼,说女人哄人的好听话,你也信?
总之就是整个工作过程很不顺利,心情也很不爽快,他仔细的观察整理,并记录每个人的时间线,大约在某段时间里在干什么,这一站来到了盛家,问盛珑。
整个盛家死气沉沉,与之前的鲁王府没什么两样,活人都不怎么出声,此前他还曾纳闷,明明世子是爱玩爱热闹的人,怎么家里这么安静,后来才知道,因为世子习惯打人,府里总是充斥着暴力与威压,怎么可能热闹的起来,不怕被连累责罚么?
盛家大概也一样,如同一潭死水,活鱼来了都得窒息。
他找到盛珑,照例问昨天的时间线,从昨天下午开始到今天早上,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盛珑表现一如既往,姿态端雅,颜姝静美,非常配合,说从王府回来很累,也没强撑着精神做别的,吃过饭就歇了……
刚说了两句,连不在场证明都没有详细讲述,屋角柜子突然被撞开了。
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去只猫儿,小白猫大概是睡了一觉,扒拉着爪子要出来,结果一不小心,推开柜门的时候带出了一颗白色的小瓷瓶,小瓷瓶落在地上,瞬间摔碎,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声音清脆至极。
猫儿先是被吓了一跳,后来就抵不过天性的好奇心,跳到地上,扒拉着洒出来的,像是树叶一样的东西,就想上嘴咬。
“不要动!”
盛珑突然反应非常大,不但厉声呵斥了猫儿,还亲自过去把小东西赶走,隔着丝帕收拾地上的树叶。
申姜就觉得奇怪,这个案子里,要说脾气大的女人,有,可盛珑绝对不是,不过是打翻了一个瓶子,为什么这么敏感?
他走过去看了眼,才发现这些树叶形状很奇怪,有些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什么时候看到过,下意识伸手捡了一片——
“啪”一声,被盛珑狠狠拍了下去。
申姜眯了眼:“这是什么?”
盛珑垂着眼,继续隔着丝帕,小心收拾地上的树叶:“女儿家的东西,申百户还是不要碰的好。”
申姜起初真没认出叶子来,但比起完整的叶子,碎了的叶子他更熟悉,等盛珑快速收拾好整叶,看到底下的碎片时,他瞬间就想起来了,他真的见过这玩意儿!娇少爷从死者娄凯胃里剖出来过!
所以这就是那个毒么!
“你知道它是什么吧?”申姜盯着盛珑表情,“所以才不让别人,也不让猫碰?”
盛珑:“大人在说什么?我不懂。”
申姜眯眼:“懂不懂的,试试不就知道了?要我去找只猫狗过来么?”
盛珑就没再说话,似被抓了现行,无可辩驳。
申姜当然就不能放过了,一边立刻安排下面人,回北镇抚司报信,尽量请指挥使和娇少爷过来一趟,一边亲自盯着盛珑,防止嫌疑人做别的事。
盛珑明明知道被发现了,明明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竟然还能沉得住气,没有反对,也没有说话,把刚刚收拾好的树叶放到桌上,该看戏看戏,该喝茶喝茶,该吃点心吃点心……好像没事一样。
把申姜一个大老爷们都给整虚了。
难道是他看错了?这回又冤枉好人了?
还好,娇少爷总不会负他,真的带着指挥使过来了!
对着一个小姑娘,轻不得重不得,总不能上板子打一顿叫人招吧,申姜真的没辙,干不了这活儿啊!
“你们可终于来了!”
申姜拿着桌上装好的树叶小瓶子,打开给叶白汀看:“少爷看看这个,是不是就是娄凯胃里的东西!”
叶白汀一眼就认了出来:“不错。”
正是英国短叶紫杉。
他看向盛珑:“知道这是毒物么?”
锦衣卫指挥使到来,盛珑不敢怠慢,从窗边桌子起身:“知道。”
这个院子并不算大,建筑有些古旧,冬日一片萧条,窗外见不到什么好风景,房间里也是,面积不大,人一多便显的逼仄,跟青春妙龄的少女很不般配。
少女本人却并不计较,或早已习惯,眉眼如岁月中安静绽放,又无言凋谢的梨花:“此物剧毒,同茶叶很像,服用过多立刻致死。”
“这是你的东西么?”
“是。”
“从何处购得?”
“叫下人置办的。”
“哪一个下人,自何处得来?”
“我的贴身婢女,去年到了年纪,打发出去嫁人了,”盛珑眉眼平静,“至于到底是从哪里买的,我不知道,估计寻到她,她也不会知道,都是内宅女眷,辗转着在外头打听消息,一道一道不知都过了谁的手,到底是谁在卖,想来也查不清。”
接下来也不用别人问,盛珑自己就说了:“我虽买了它,却并未用过,早早置办了来,是准备放在嫁妆里,待嫁到王府,给那个畜生用的,谁知婚事还没成,那个畜生就死了,这东西再无用处,只能收起来。”
叶白汀眯了眼:“你准备杀了鲁王世子——在洞房花烛夜。”
盛珑就笑了,眉眼无尽凉薄:“那样的畜生,不该死么?”
仇疑青道:“你也可以选择在没嫁过去的时候动手,还不用折了自己。”
日常自由出入鲁王府,还被世子另眼看待的女人,会没有机会下毒,非要赔上自己的一辈子么?
“世间男人皆薄情,不管你是娘亲,发妻,还是儿女的生母,只要他们想不在乎,就可以不在乎,我宁愿做寡妇,也不想在闺阁耗费时光,等待一个不知道怎样的男人,匆匆嫁了。”
盛珑很有自己的打算和想法:“没了世子的鲁王府极好,没有公婆需要伺候,也不像以前那样是别人的眼中钉,好好经营,未来日子定会不错,姐姐的儿女也很好,我想替姐姐看着她们成才,嫁夫娶妻,生儿育女,直到我老死。”
不知怎的,这话在普通人眼里定是暮气沉沉,需要批评鼓励一二的,可盛珑在说这话时眼底却有光,仿佛这就是她所能追求到的,于她来说最完美的生活。
仇疑青:“你昨晚在哪里,做了什么,可有人证?”
盛珑:“昨天下午从王府回来,感觉很累,便没强撑着精神做别的事,吃过饭就歇了,房门都没出……大人若有疑问,可问询府里下人。”
“知道郑弘春死了么?”
“申百户这般大的官威,一来又是问话又是看东西的,自是知道了。”
“你和死者可否相熟?”
“相熟谈不上,”盛珑眉眼淡淡,“郑弘春此人油滑市侩,见着好看一点的女人都走不动路,也不管别人是谁家夫人还是小姐,他都敢搭话,昨日我同他说话的时候……几位应该见到了,我看到你们站在人群远处。”
说到这里,盛珑顿了一下,突然笑了:“你们来寻我,可是奇怪了,现在最该找的,难道不是燕班主?那男人昨天离开前,还跟燕班主喊话,说晚上等着她,让她一定不能迟到……”
叶白汀注意到她的表情,突然问:“你和燕班主很熟?”
盛珑话音仍然淡淡:“谈不上熟悉,多少听说过一些事。”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案子办到现在,真相还未出来,故事倒听了几个,都很令人触动,如今再听一个,也无不可……
凶手的最终动机,或许就隐藏在这一个个故事里。
“盛姑娘都听说过什么?正好今日有暇,不如说说?”
“几位若真想听……”
盛珑就笑了,请三人到窗边就座,叫下人上了茶点:“我便在背后说说别人的是非。”
“这位燕班主,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所有人见到她的样子,无不以为她烟视媚行,游戏人间,不把男人当回事,也不把自己当回事,随意轻贱,可从没有人想过,她是真的愿意成为这样子么?”
盛珑声音舒缓清淡,似开在四月里的梨花,有一种宁静之美:“她从小失怙,由寡母拉扯着养大,家中没有男丁,连父亲的田产都留不住,母亲虽年轻,身体却不好,怎么过活?”
“她娘为了养她,什么都肯做,没有粮米的时候,也是随便能被男人拉进屋子里的。可她娘也没什么见识,明明自己过的就很苦了,仍然觉得女人就是这个命,不该奢求别的,从小就教女儿多长心眼,好好学别人怎么说话,打扮自己,燕柔蔓要学认字,她不让,要学厨艺,她不让,要学绣花,她也不让,不管干什么,她都不让,说女人无才便是德,最紧要的就是寻个男人嫁了,好不好的,有钱就行,至少能让你衣食无忧,这辈子有靠。”
“她娘看的她很严,但凡她要学那些‘没用的东西’,就会挨一顿打,她必须要学说话,遇到什么样的男人说什么样的话,怎么说话表现才能让一个男人怜惜,她娘觉得这才是有用的。她娘也不是不爱女儿,她自己接‘那种生意’可以,客人朝女儿伸手就不行,她会很严厉的阻止,会拼命的那种,因为女儿必须得贞洁,可如果男人只是说几句话来逗女儿,她就不会管,她觉得女儿需要成长,总得学着怎么应付男人的,只要没过分,碰一下就碰一下,不疼不痒的,又死不了,没必要斤斤计较。”
“可她哪里知道,她眼睛里看到的,并不是全部,在她转身离开,看不到的地方,别人动作可不会那么‘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