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汀:“吕兴明呢?怎么认识的?”
“我先认识的,”穆安道,“家父任满,调往它处,正好吕叔叔在当地做官,家父和吕叔叔交好,年轻时就认识,到了一个地方,来往便更多了,自然而然,我就认识了兴明弟弟。他年纪小些,性子调皮,嘴也犟,爱惹事,是外人嘴里的纨绔子弟,长辈们总责他淘气,希望我能多带带他,教教他,可其实我觉得他这样挺好,只玩心有些大,心地并不坏,还很讲义气,至于花钱多……我们这样的人家,谁家会少那几个银子?他只是爱玩,又不会随便糟蹋,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错处。”
“那时我同唐兄早已是知己好友,长了几岁,更懂事,也更珍惜,距离虽有些远,也不是很远,唐兄偶尔会过来看我,我又经常同兴明弟一处,一来二去,大家就认识了,彼此也很投缘,日子久了,关系就越来越好了。”
吕兴明点着头,鼻子哼了一声:“外头那起子人不是嫌我蠢,只知道花钱,就是真当我蠢,想骗我的钱,没一个想同我真心认识的,这两个有点傻,明明才华出众,课业极好,外头一堆人抢着要收为弟子,不行就联姻的,想交什么朋友交不到,竟然不嫌弃我,还帮我说话,我担心他们早晚被别人骗了,自然得看护着点……我这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就是赖着和他们做朋友了,怎样,不行么?”
还挺凶。
吕益升小心的看了一眼座上人,提醒侄子注意态度:“指挥使在前,好好说话。”
吕兴明却瞪了他一眼,没在说话,态度也没有软和。
吕益升便拱了手:“小孩子不懂事,还望指挥使见谅。”
对方早不是小孩子的年纪,仇疑青也真的没心思计较:“你们寻常见面聚会,都会在哪里?”
“我家。”吕兴明道,“唐兄家里有些不方便,穆郡王平日公务繁忙,对穆兄要求也高,偶尔一两次在他家可以,多了,可能会被挑剔,只我家最方便,若是呆腻了,这京城什么地方好玩,我最清楚,还得我安排,他们两个书呆子懂什么?”
穆安和唐飞瀚对视一眼,齐齐叹气,再齐齐朝上位拱手,像是习惯了这位小兄弟的说话方式,替他帮上位者道恼。
仇疑青微微颌首,和叶白汀对视一眼,叶白汀明白,继续问话:“你们觉得,穆郡王此人如何?”
穆安垂了目,面上隐有悲伤:“他是我父亲。”
唐飞瀚:“有些严格。”
“哪里是有些严格,分明是太严格了吧!”吕兴明不同意这话,“穆安接人待事无可挑剔,课业也极尽完美,连夫子都挑不出他的错来,郡王爷仍然要求他彻夜背书,这马上及冠的人了,还要跪祠堂罚减三餐,又不是两三岁,多掉面子?”
房间陡然安静,三个人不再出声。
叶白汀沉吟片刻,又问:“李氏呢?吕兴明的婶婶,你们应该都认识?觉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穆安再次打了头:“很利落的女主人?家中所有事都安排的很好。”
唐飞瀚也道:“贤内助,有她在侧,吕叔叔仕途更为顺畅。”
吕兴明又不同意了:“你们怎么不说她过于霸道了呢?什么事都得按照她的安排来,一点错都不能出,我搞别的事可以,就是不能犯到她手上,银子倒是从不断我的,可她锁了门不让我出去!”
少年人脾气急,说话声音大,真真是三人中最肆无忌惮的那一个。
叶白汀大概了解了,又转向吕益升和孙志行:“二位大人呢?对这两个死者,都是何印象?”
孙志行:“郡王爷虽有些严肃,不尽人情,但听他的话,照着他的方法行事,一定会奏效,很多人和他相处都不怎么愉快,可共过事,都会赞赏其能力;李氏我不怎么认识,但私底下进出一些小宴,听到别人对她的评价……大约是如沐春风,长袖善舞?亲侄儿言她霸道的,我倒第一次听说。”
吕益升:“郡王爷不必说,良师益友,我辈楷模!我对他只有尊敬,佩服;内子偶尔有些小脾气,但都是为了我们好,正如……”
他不着痕迹的看了看座上人:“正如此前,听到外面不懂事的挑剔北镇抚事,说这位叶小先生跋扈,还敢骂指挥使不小心,下官却知道,这并不是骂,而是关心,小先生是担心指挥使,希望指挥使行事谨慎再谨慎,不给恶人一点使坏机会,不让自己受伤。”
此话一出,房间鸦雀无声。
不但申姜震惊,孙志行都一脸‘竖子卑鄙’的愤怒,竟然比他还会拍马屁,比他还会找切入口!就不怕外头都是以讹传讹,传错了话,你直接抖出来,被指挥使收拾么!
指挥使当然是不会收拾吕益升的,还慢条斯理的嗯了一声。
叶白汀赶紧拉回正题:“两个死者出事前,在哪里,做了什么,可有人知道?”
所有人齐齐摇头,只有吕兴明再次表示,婶婶出事前是要取布的,和他交待过。
叶白汀和仇疑青并申姜,三人在堂,又依次问了几个问题,第一次问供了解算是结束了,时间不早,不能继续把人扣在这里,但有些话还是得提前说明白——
“本案事关重大,几位算是和死者比较近的相关人,接下来的查案过程,锦衣卫随时可能上门问话,请几位知悉并配合,这段时间,几位不可离开京城,但有出城需要,须得向北镇抚司报备,不配合者——就是心里有鬼,别怪锦衣卫下手无情了。”
申姜吓唬完人,让人带下去走流程签押,送出北镇抚司。
“加上那个琉璃坊的老板娘——”他看向叶白汀,“少爷,凶手是不是就在这几个人中间?”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经由你排查出来的人物关系和线索,加之刚刚指挥使确定的凶手方位,交叉排除——大约是的。”
但是尚缺细节,以及更多的线索。
“我们先分析分析?”
“也可,”仇疑青看了看天色,“马上入夜了。”
申姜抹了把脸,行,这回懂了,别问,问就是加班:“那咱们先吃个饭?”
“好啊。”
“也好。”
仍然是暖阁,仍然是一顿简单,快速的晚饭,小白板重新拿了出来,还有炭笔,体力活嘛,不用别人提醒,申姜自觉自发站到了小白板前,一边在上面依次写上死者和相关人的名字,一边问叶白汀:“刚才问话,少爷怎么不提荒宅和小贼的事?如果凶手就在这几个人当中,听到这个消息,表情一定绷不住。”
叶白汀执壶倒茶,看着氤氲白汽在茶盏上晕开:“因为我们足够小心。指挥使打开机关后又关上了,没做多余的事,凶手很可能并不知道我们跟踪过小贼,如果把这个信息抛出去,他知道了,提防了,行事会更谨慎,比起得到的机会,我们失去的兴许更多。”
申姜:“也对,凶手会隐瞒会撒谎,我们当然也不能把所有底牌都漏完,一击即中才是最好的……来吧!”
小白板上,几人名字全部写出来,人际关系用线条勾出,再用简单文字注解,显示的更清晰。
叶白汀看着小白板,缓缓托腮:“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一个问题,穆郡王和李氏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如若是有人故意为之,可就不是简单的恶作剧,而是故意杀人了。”
“当然是故意!这都死了两个了,怎么能是意外呢?”申姜认为这点毋庸置疑,“意外能那么精准?扔出来这么多小圆球,怎么没炸死别人,偏偏近距离的,炸死了穆郡王和李氏,都是圈子里认识的人?凶手怕不是借恶作剧之名,行谋杀之事!”
仇疑青也点了头,表示意见一致。
申姜这个骄傲:“少爷你看,指挥使都跟我看法一样了!”
那这个问题就不用想了,叶白汀继续:“更正一下,本案中,并不只死了两个人。”
“还有?谁?”
“今日你们在外忙碌之时,医患那边,接治了一位重伤老者,没扛住,在众目睽睽下去世了,现在尸体估计已经到了停尸房。”
叶白汀顿了顿,道:“尸身情况,稍后我会仔细进行检验,但当时我就在现场,因他是唯一一个重伤,发现时我就过去看过,他的背部遭到小圆球袭击,同样是近距离,应该是小圆球正好落在了他的左后背,爆炸,不仅皮肤大面积灼伤,肋骨骨折,还有玻璃碎射刺入身体更深处,肺部有很严重的受伤情况……”
“不同的是,他是随人流疏散,正在奔跑的过程中遭遇的意外,穆郡王和李氏则是在去做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的过程中,遇到了意外。”
仇疑青立刻切中要点:“此人与穆郡王或吕家,可有关联?”
叶白汀摇了摇头:“并无。我问过死者儿媳张氏,他们家家境普通,就是寻常百姓,没有渠道认识朝中官员,但他们的方向……是从西边过来,且路过通源钱庄。”
仇疑青:“死者曾和凶手短暂同行过,就在这短短时间内,凶手对他产生了杀机。”
申姜:“可那么短的时间,那么嘈杂的环境,大家都在跑,认识都谈不上,哪儿来的杀机?”
“就是因为时间有限,环境有限,偏偏有些东西,一眼就能看透。”叶白汀把自己当时问到的情况全部说了,包括死者儿媳的话,比如‘不管孙子死活,只顾自己跑’的事。
“……我怎么想,当时境况,也只能是这个点清晰无误的表露,死者当时行为路线是听锦衣卫指令疏散,没有任何指摘,和凶手之间萍水相逢,无仇无怨,哪来的杀机,总不能突然看不惯,或就因为人跑的快或慢吧?”
凶手当时目的是隐藏自己,人流快或慢都没关系,突然杀人甚至会引人注目,并不划算。
仇疑青懂了:“你是说——杀机,来自对待孩子的态度?”
叶白汀捧着茶盏,轻轻点了点头:“你是靠我养着的小孩,你想要什么,会不会出事,对我来说不重要,大人的命比你金贵多了,好好养你,是你的福气,不养你,也无可指摘,你的命,你的日子都是我给的,自也能收回去……如此冷酷,无情,留在原处,被人流挤散的小孩子会有多害怕,多无助,多难堪?”
“小小的个子,淹没在人群里,力气小,没办法自己走出来,甚至高声喊都冲不破人群……”
叶白汀指尖微动:“此前我一直没有想通,今日问过口供后,我突然想到了这个方向——我们的嫌疑人里,是不是有人,有过类似的经历,或者类似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