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班和安讲述,叶白汀明白了。
应白素的成长过程,生母早亡,父亲缺位,基本是下人妈妈养大的,所有人更重视的永远都是弟弟,对她的宠爱只在物质方面,要什么有什么,花钱如流水也行,可想要别的,就不行了——你是侯府嫡长女,得守侯府的规矩。
她不是没野心,不懂事的年纪也曾愤怒,闹过两次,可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应恭侯府的惩罚规矩让她明白,她能有锦衣玉食是因为什么,以后继续想拥有,还是不想要了,自己好好想想。
她向往自由,可她不敢冲出去,她贪恋侯府富贵,不敢也舍不得放弃,认为所有人都没有把她当回事,所有人都不在乎她,她不甘心,就想找一个在乎她的人。
可侯府规矩严,她没什么机会见外男,也不方便,那府里呢?
她知道自己从一出生,就是被放弃的人,是联姻工具,将来总是要嫁人的,什么失贞不失贞,她不在乎,她只想找个真心待自己,时时放在心里第一位的人,她想尝尝这种真正独宠被疼爱的滋味,只几年也好。
或者……
叶白汀分析,她这样行为,是否夹杂着报复心理。侯府不是规矩大,只给她钱不给她关心,把她框在一个模子里,不准出错?那她就犯一个闺阁女子最不能犯的错,失贞,来打侯府的脸,反正到时候,你们也得帮忙掩饰处理,不然多丢人不是?
“此等辛秘,厂公从何得知?”叶白汀只关心一个问题,准确度。
班和安稳的很:“小公子放心,早年侯府有一些事,同咱家有过交集,这些是当时了解到的情况,断断错不了,若锦衣卫需要,咱家可以调资料卷宗过来,呈堂为证。”
叶白汀道了声谢,沉吟道:“那应白素对管家……大约不是真心爱慕?”
“这个咱家就不能随便说了,徐开当年也还年轻,不像现在这么难看,”班和安话音隐晦,“咱家只是办事时顺便问了一嘴,再多的没深查,还有徐开能得大小姐青睐,心思是否不同,需得锦衣卫跟查确认。”
叶白汀思索片刻,见班和安没再说话,便转向富力行:“富厂公呢,可有什么信息,需要我转达指挥使?”
富力行装模作样:“哦,咱家这里就很简单了,是有关侯府二夫人,蔡氏之事。”
这一看就不是很简单的氛围,叶白汀精神又来了:“请讲。”
富力行:“少爷觉得这位蔡氏,是个怎样的女子? ”
叶白汀想了想:“蔡氏失忆,目前看不出来太多东西,但好像性子很坚韧。”
富力行当即伸手鼓掌:“没错,就是坚韧!少爷好灵的眼睛!”
班和安心内嗤了一声,面不改色的斜了他一眼——
就你会拍马屁,就你会夸人,以为别人是你家主子娘娘,都吃这一套?小公子什么样的人,你还是省省吧。
富力行才不管对家怎么想,自己表达就完事了:“本来外地人的事,咱家这不怎么熟,可谁叫咱家有个干孙子,刚好和那蔡氏是同乡呢,知道点她的事……”
班和安茶杯盖‘啪’一声盖在茶杯上,什么叫刚好,就是故意去查的吧?
富力行不高兴了,阴着眼过来:“可是茶烫了,端不住?”
你要不要动静小点,你刚才说话,我可没打扰你,讲点武德!
班和安叹了口气:“唉,老了,偶尔手脚跟不上。”
他当然是故意的,就为了不动声色打断别人的节奏,不过这种小手段只能用一次,多了就显的低级,而且少爷明显对这些信息很感兴趣。
富力行再次开口:“蔡氏要是个没名没姓的,也就罢了,咱家那干孙子不一定记得住,可人家在当地是个很有名的人物呢!”
叶白汀微笑:“还请厂公指教。”
“指教谈不上,能尽绵薄之力,帮上少爷,咱家就满足了,”富力行笑吟吟,“这蔡氏啊,杀过人。”
“杀过人?”
“也不算真正的杀,就是一个泼皮混混,追债的。”
富力行缓缓开口,讲述了当年过往,蔡氏出身不好,亲爹是个赌棍,每每遇到追债就会躲起来,说拿闺女抵债,蔡氏当然不愿意,逃跑都习惯了,但不管躲到哪里,总会被找到,日日不得安宁。
那次来催债的是个混混,早先就欺负过她,这回也是追债,顺便想占个便宜,蔡氏当然不依,怎么跑都躲不过,心一横,跑去了河边,可能本来想的是,跑不了就死吧,一了百了,没想到她自己没事,小混混失足跌到了河里……
小混混淹死了。
过程中具体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发生推搡对抗,有没有肢体碰撞,是否有故意推人行为,因没有目击者,别人都不知道,只知道事实是,她活着,小混混死了。
小混混的工作不怎么正经,性子当然也说不上好,可他也是个寻常过日子的人,家里还有个瞎了的老娘,官府认为,小混混虽然欺负过蔡氏,但对她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大多只是吓唬行为,顶多动过两下手,可她把人害死了,就是过错方。
她没有亲手杀人,别人的死却是她造成的,她是不是得负些责任?
“蔡氏出外逃了几天,回来就冲小混混的瞎子老娘磕了头,说以后她养她。她也是个狠人,知道自己是女人,干什么都不方便,就每天入夜磨菜刀,天天带在身上,别人调戏她不怕,别人闲话她也不怕,别人再来要债,她就亮刀子,说她跟她爹没关系,那畜生根本就不是她爹,该她的事她扛,不该她的事,她一分一厘都不给,你们非要逼,行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可是杀过人的人,大家干脆鱼死网破!”
“狠人怕更狠的人,慢慢的,她日子竟也过得下去了,开了家包子铺,不知怎的,认识了山匪,看起来还和人关系很好,别人就有说头了,说她是女土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开的是人肉包子店……”
“她这样过日子,显然是交不到什么知心朋友的,再后来,赌鬼爹死了,又摊上一件倒霉事,撞到老侯爷手里,老侯爷用了点手段,把她保下来了,但有一个要求——她得跟他的二儿子应溥心成亲。”
富力行缓缓啜着茶,叹了口气:“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法子?就嫁了呗。可侯府什么地方,处处规矩,样样板正,她一个野丫头长大的,哪受得了?听说还没搬到京城时,就经常在家里搞事,气的老侯爷跳脚,还和土匪仍仍然有来往……”
叶白汀静静听着这些话,若有所悟:“厂公的想法是?”
富力行盖上茶盏,放到桌上:“蔡氏并非真心嫁给应溥心,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她心中怎么想,会干什么事……少爷应该能猜到?”
叶白汀沉吟:“厂公认为,蔡氏就是本案凶手。”
“咱家案子虽办的少,各种场面见识的多啊,蔡氏可是从杀人现场冲出来的,能脱得了干系?或许所有手段,都是她故意混淆视线的,比如这个失忆——”
富力行神秘一笑:“江湖中有一种药,叫尘缘断,吃下去就能尘缘尽忘,什么都不知道,包括自己是谁,但能唤醒。这种药需要药引,药引是断尘缘的劫,也是引尘缘的路……”
叶白汀眯了眼梢:“也就是说,吃了尘缘断的人,用的什么药引导致失忆,再服用相同的药引,就会想起来。”
富力行颌首:“少爷聪慧。咱家认为,蔡氏现在失忆大半是真的,就是吃了这种药……她早就打算好了的,没准就是杀完人,故意为之,事后什么都不记得,说不知道,真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无辜又可怜,官府当然找不到破绽,待事情过去,她吃了同样的药引子,恢复记忆,不是很完美?”
班和安:“富厂公可真是见多识广,此等江湖东西都知道。”
呵,莫不是用过?
富力行心说咱们半斤八两,当咱家不知道你暗里的黑手段呢:“案件真相,咱家不敢笃定,只说有这样的可能。”
班和安:“徐开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你看看老三身为庶弟,对应白素做的事,他能坐得住?”
富力行:“可前几天不是又发现一个死者?难道也是因为应白素?班厂公是不是该考虑周到些?”
班和安就笑了:“你怎知咱家考虑的不周到?当年应白素被逼着嫁出去,侯府里的爷们,可是人人都有‘功劳’的。”
叶白汀:……
你们一个个都说对案情不熟悉,这不是什么都打听到了?
他想了想,道:“不管二夫人蔡氏,嫡长女应白素,管家徐开,其实都对侯府没什么感激之心,甚至有相当浓烈的恨意。”
本案动机可能不是情,是恨?
细想想,二夫人卢氏也是,只看当年抗婚多激烈,就知她的观感,一定不喜欢。
“可惜侯府规矩大,篱笆扎的太严,再多的咱家就不知道了。”
“若北镇抚司有需要,随时可寻东厂帮忙。”
叶白汀微笑谢过:“有劳厂公操心,但是不必了,份内之事,锦衣卫自会料理。”
富力行:……
班和安斜了他一眼,该!叫你话多,打脸了吧!锦衣卫的本事你不清楚,还想插手染指?
富力行强行挽尊:“都是为今上分忧,为大昭办事,不敢说操心,唯盼案子早日破解,还事实真相,慰亡者魂灵。”
话说的这么好听,叶白汀当然也要拱个手意思一下:“厂公好意,我先替锦衣卫记下了。”
“指挥使那里—— ”
叶白汀微笑:“自会好生转告,两位厂公的好意。”
正事说完,宾主尽欢,不好立刻提告辞,班和安道:“近来听闻少爷露了手本事,可在人头骨之上,以软泥填皮肉,复原死者容貌……可是如此?不知咱家有没有这个荣幸,走近一观?”
富力行立刻跟上:“不瞒少爷,咱家也有些好奇。”
叶白汀:“两位有兴致,我这里也没什么好藏的,请——”
颅骨复原是技术,不是秘密,不管谁想看,他都愿意大大方方摆出来,就是想学的话,可能有很大难度。
仵作房光线不怎么好,温度也偏低,气味不让人愉悦,这项工作叶白汀直接在暖阁里做的,他伸手,将两位公公请了过去。
暖阁窗明几净,光线很好,隔了外面的风,阳光照进来,有融融暖意,在桌子上铺了层淡淡光晕。桌子是略长的案几,有小抽屉,被他暂时征用做了工作台,大大小小的宣纸几乎铺了一桌子,上面有各种计算记录的数据,不同的文字符号,除了他自己别人,别人都认不出来。
还有大大小小不同的尺子,用秃了的炭笔,废弃的纸团……
不能用整齐干净来形容,严格说还有点乱。可这种乱并不难看,是一种乱中有序,让人心生敬畏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