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峻:“没了。”
“没了?”耿元忠微微皱眉,很是疑惑,“若只如此,锦衣卫为何会找上门来?”
这装的,竟然随着慢悠悠的说话过程,脾气平顺下来,越来越稳的住了。
“下官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当日有个待考学子摔死了?”高峻转过头,看着仇疑青,“听闻锦衣卫已经把那人的坟都给刨了,将尸体挖出来验了。”
“是么?”耿元忠挑了眉,也看向仇疑青,“这么大的动作,锦衣卫可是掌握到什么关键疑点和证据了?”
不等仇疑青回答,他又自己答了:“我猜是没有的,不然若怀疑我等,早就将我们押上了北镇抚司大堂,怎会这么客客气气的问话?”
高峻:“大人说的是。”
耿元忠就叹了口气,看着仇疑青,语重心长:“既然这件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指挥使何故这般吓人,连饭都不让人吃?咱们同朝为官,该要记得做人留一线,以和为贵,您说是不是?”
这两个一唱一和,倒是挺会说话,直接把场面反转过来,好像锦衣卫行事多没道理似的,多大点事,至于这么上纲上线?
真是可笑,你们有搭档,能一唱一和,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欺负指挥使不成?
叶白汀放下茶盏:“东市珍玩字画,西市珠翠香料,耿大人家,似乎颇擅长做生意。”
耿元忠提防的不动声色:“不过族人南来北往,挣个跑腿的辛苦钱罢了。”
“跑腿和跑腿可不一样,普通人跑腿,不过是接单生意,照主顾要求上货交货,挣个差价运费,聪明人跑腿,能看清脚下的路,也能看清头顶的天,知道什么时候下雨,知道什么时候刮风,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捎带卖个伞,知道什么时候停一停快一快,货价会升会降,耿大人低调谦逊,不知外面人对您赞誉有加,心向往之,天天盼着哪日能有缘分,得您指点一二呢。”
叶白汀微微笑着,相貌清俊,眉目疏朗,乖乖巧巧,见之可亲。他非常懂得自己气质上的特点,只要说话稍稍慢一点,辅以安静微笑,就会非常没有攻击性,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他就是故意的。
耿元忠此前没见过他,倒是听别人说过,北镇抚司有个技术极佳的仵作,验尸验骨不在话下,还有一套特殊的刀刃工具,可剖尸取人器官验查,事后重新缝回,外人根本看不出异样,甚至可以在死人骨头上捏脸画像,追找身份,好像真的可以让死者说话……
还和指挥使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为了这个案子,耿元忠专门让人打听过,这二人在外面倒是看不出什么猫匿,可他不信。少年这么乖巧,长得也俊俏,仇疑青这个年纪,可是火力最旺的时候,不喜欢姑娘,可不就好这一口?
但他喜欢,人少年真喜欢?叶家家风清正,这叶白汀生来就是个娇少爷,被人疼着宠着长大的,会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于是叶白汀的话,在耿元忠眼里,就有了别样的意思。
比如羡慕他可以赚钱,比如佩服他的本事,比如隐在话里的想要结识攀附的小心思……他觉得,叶白汀就是在夸他,真心实意的夸。
耿元忠这个人没别的缺点,就有喜欢被吹捧,享受到哪里都是‘人上人’的氛围,被温和俊俏的少年这么夸,这么崇拜,多少有点飘:“这‘雨天卖伞,晴天卖扇’的道理,人人都懂,却未必会用,比如这珍玩字画,就摆在架子上,四时八节,都一个样,你说物以稀为贵,死人用过的总比活人用过的价值高,其实也未必,东西都是要为人服务的,人什么时候需要,它就贵,不需要了,它自也该降降价,等待下一回行市……小公子看来也是个懂行的,若也想入此行,该要找个好师父。”
“师父领进门,修行也是要靠自己的,”叶白汀眼底笑出软软卧蚕,看起来更乖了,“不过您刚刚说的话,我倒是听懂了,这‘需求’二字,才是商家立身之本,须得嗅觉敏锐,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是么?”
耿元忠喜欢别人拍马屁,但不喜欢拍的太直白,少年有点自己心气,他反而更满意,姿态也更端着了:“不错,正是‘需求’。不过真正的聪明人,除了要发现‘需求’,还要懂得创造‘需求’,引领‘需求’,方才能得大道。”
叶白汀:“就像每次科举前后,耿大人铺子里的古玩字画……都会涨价?”
耿元忠陡然眯眼,久久未语。
叶白汀:“耿大人倒是很会做考生们的生意,不像我们指挥使,忠心为圣上办差,为大昭效死,全然不懂什么‘做人留一线,以和为贵’的买卖道理。”
耿元忠:……
他刚才怎么觉得这牙尖嘴利的小子,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少爷的!
“春日天燥,一不注意就会心火旺,正是养生当季,大人尝尝这春茶,回味生津,着实不错。”高峻微微笑着,提壶给耿元忠添茶,不动声色的把场面揭了过去。
他算是看懂了,这小少爷浑身带着刺呢。耿元忠为人办事没出过差错,一点喜欢被吹捧的小脾性,并不影响其它,哪怕特别飘时,说话也收敛着呢,并不会露太多底,这小少爷就厉害了,明明双方站在对立面,他能迅速瓦解别人对他的敌意,引导话题方向,在别人最自得自满的时候,重重一击——讽刺了别人,给自家指挥使报了被内涵之仇,不可谓不聪明。
仇疑青则看的更清楚,叶白汀牙尖嘴利,把别人的阴阳怪气踢回去不说,还顺便试探了对方所谓的‘生意门路’,耿元忠护的再严实,难免也露出一两分,这科考生意,钱财往来方向……竟同这些死物有关。
他怎么知道的?申姜送回去的新信息卷宗?就早上这点功夫?
叶白汀此番试探,不显山不露水,别人察觉不到的时候,他就引着别人往下说,别人明显到底线,有所保留了,他就立刻打脸反转,时机拿捏的那叫一个精准,用这种方式试探科考之事,对方还很大可能不会察觉,认为他只是在为自己上司讨回公道,单纯就是骂人而已。
耿元忠垂眸饮茶,没什么表情,也不再说话,可从他紧绷的肢体语言,整个人的气氛,看的出来,他的反思和紧张,比愤怒更多。
他应该是在仔细回想,刚刚有没有说错什么话,有没有无形之中漏了什么东西?
叶白汀知道此刻追着问没什么意义,对方一定会打哈哈,各种口水话糊弄,低效率还浪费时间,便转向高峻:“听说高大人四年前大考,一鸣惊人,让所有人叹为观止。”
高峻端着笑意,不动声色:“都是运气,我这人从小到大没什么出息,就是运气还不错,胎投的好,家人关爱,亲朋照顾,考运也极好,我还以为我得多考几回呢,家人也说不着急,男儿多少岁立世都不算晚,谁知运气这么好,刚好前些日才做过背过的题,考卷上正好有呢?家人为这事,差点给菩萨修了个金身还愿。”
叶白汀仔细听着他的话,心内思考不断:“一月前百佛寺的斋饭,你曾中间离席,去做了什么?”
高峻就笑:“瞧小公子这话问的,人有三急,我离席,还能做什么?”
他一边笑,还一边视线非常有暗意的,滑过仇疑青:“除了你们北镇抚司,别处对这些事,其实是不那么严格的。”
这种事都想不到,还要问,想必锦衣卫纪律严苛到,连尿都不让人撒,在这样的人手底下办差,肯定很难受吧?
叶白汀仿若不察,转向耿元忠:“耿大人到的最晚,为什么?”
耿元忠方才吃了亏,干脆也不理他,而是转向仇疑青:“你们锦衣卫聚会,指挥使会第一个到?”
反问的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仇疑青:“你可认识死者,可知当天是怎么回事?”
“不认识,不知道,”有高峻刚刚那一打岔,加上还不错的心态自我调节能力,耿元忠很快恢复平时最舒适的风格,还隐隐带上了攻击性,“天底下每时每刻都在死人,本官哪能谁都认识,什么都知道,凑巧路过而已,官府查过,普通人理解,大家都有自己的前程要奔,日子要过,没谁那么闲,非得揪着不放。”
仇疑青仿佛不知道自己再次被阴阳怪气,端的比对方还要稳:“去年你是考官,郁闻章是考生,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耿元忠微眯着眼,似在嘲笑这问题有多天真:“指挥使知道一届科考,学子几何?京城地价都要小涨一波,好地段的房子想租都租不着,这么多人,别说本官,便是过目不忘的天才,也不可能个个认清。”
仇疑青:“不认识,为何事后会烧毁郁闻章投递到府上的文章?”
耿元忠端茶的手顿住:“你怎知我府上有他的文章?”
仇疑青目光淡淡,什么都没说,态度很明显,等待对方的解释。
耿元忠只顿了那一下,又是端的稳重:“我身为主考官,几乎所有有志学子,都会到我府投递文章,有何不对?”
这话没问题,每届主考官都会应对这样的事,学子们投递过来的文章一筐一筐的收,很多可能都来不及看,就被下人抬到灶房烧了,耿元忠有郁闻章写的东西,并不奇怪,事后烧毁也不奇怪,怪的是他的态度,心里没鬼,是不会第一反应‘你怎么知道’的,而且是——答案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所以,耿元忠知道郁闻章这个人,甚至他的经历。
仇疑青和叶白汀一样,没有一下子把人逼得太狠,转而提起其它:“郁闻章不认识,黄康,你总该认识吧?三个月前,他死的那日,你们几位,也在那个酒楼聚宴饮酒。”
耿元忠眼梢瞥向高峻:“普通的年前小聚而已,不过指挥使见问,高大人,你来说说吧。”
“是。”
高峻将茶盏放在桌子上,肃容道:“三个月前的饭局,是年终小聚,也是来往应酬,席间有耿大人,耿大人家的晚辈章佑,刑部官员贺一鸣,翰林医院庶吉士胡安居,以及下官本人,席间酒酣意畅,气氛融融。正是年节将至,大家都一样,应酬的应酬,来往的来往,酒楼客人很多,四处声音嘈杂,我们并不知当日还有谁在那里吃饭,也无暇它顾,黄康大人之事,我们也很遗憾,有心助锦衣卫破案,奈何什么都不知道啊。”
叶白汀:“你们所有人,中间都曾离席过?”
高峻:“那顿饭吃了很久,这人有三急……总是难免的,不过要说趁机行凶杀人,是不是有些离谱?大家都喝了酒,走路都不稳当,哪来的力气干这种事?”
叶白汀不动声色:“那日菜色如何?”
“这个也要问啊……”高峻一怔,似乎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看向耿元忠。
耿元忠哼了一声:“答他。”
无非是些扰乱神思的小技巧,怕什么。
“有酿鸭子,素三鲜,西湖醋鱼,野菌鸡汤……”高峻是想好好答来着,无奈过去这么久,菜色那么多,哪可能记得住,“大都是酒楼的招牌菜,掌柜伙计照着人数给配的,记的不大清楚。”
叶白汀:“席间可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你们聚宴,总不会什么都不做,酒令,射覆,过七,都可以。”
高峻想了想,道:“算是有?那日有道挺特别的点心,叫海棠红,味道香甜,十分可口,吃完嘴会染上红色,我们拿它做罚,玩了几趟游戏……还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