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伴着微风,柳绿伴着桃红,梨花捧出沁香雪色,到处生机勃勃,明亮耀眼,一年中最好的光景,大家本该悠然享受,可没办法,瓦剌使团要来了。
此乃邦交大事,别说皇宫,朝堂,京城百姓也如临大敌,锦衣卫更得绷紧了弦,各处卫所,禁卫坊市,无一处放松。
瓦剌是鞑靼最大的部落,对中原的侵扰算起来有上百年了,不管本朝天子怎么换,他们都贼心不死,无非是从猛烈进攻变的不怎么再敢打,近些年被安将军狠狠摁在地上摩擦,吃够了教训,看起来老实多了,但也未必真就认了怂,以后不搞事了。
他们这回派了使团,说是要建立邦交,互开边市,谁知道是真心愿往,还是单纯的以美好话题包装,过来搞破坏的?
边关有安将军,不管朝廷还是百姓,都底气十足,一点都不怕这些瓦剌人,你们要是想打,行,干脆让安将军灭了你们族,别的都别想了,要是不想打,也行,待大昭休养生息几年,种种粮,满满仓,养养兵,再踏平你们瓦剌不迟!
大家表面上看着没什么话,实则都等的挺着急,市井茶楼里,说书先生创造的‘安将军神威’段子都攒足一本了,你们这群王八蛋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直到五月初四,逢端午节,瓦剌才姗姗来迟,说是路上遇到了点意外,耽误了行程。
天子当然是很大方的,泱泱大国,待客有道,专门派了人去迎接,在大朝毕,政事处理完毕后,还在殿宣旨,召见了使团,亲切问询,并安排了晚宴。
据说场面十分和谐。
叶白汀没机会参与,身份不够,听是听到了不少,市井传言成为多彩多姿。
竹枝楼里,近来所有客人都在谈论使团,天子当日的召见,以及当天晚上安排的晚宴,什么剑拔弩张,唇枪舌剑,图穷匕现……戏折子里唱过的腔,话本子里说过的扣,都被他们有模有样,神神秘秘的编排了一通。
不过叶白汀问过仇疑青,真正的朝见其实还真挺和谐的,并无不妥,国与国的角逐较量,动作更多在私底下,走到明面,国君之前的时候,很多东西已经有了定论,没必要再撕,顶多晚宴之上,推杯换盏时,有几句阴阳怪气,其它时候基本很少出错,双方都不允许这种错误,因为一旦出现,就是吹响了战争号角,再没什么好谈的了。
使团此行,还真不是为了打仗来的,真要挑衅,也不会送这点人到京城来,以性命宣战。
叶白汀不要太懂,邦交谈和,边关互市,且不说这八个字使团是否真心想办,他们此来必有一个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八王子。
瓦剌王儿子死绝,又失去了生育功能,只有这么一个独苗苗,当然要过来捞,因自身朝局构成,旁边还有个九王叔虎视眈眈,不得不防,这次行动未必就没混进对方的人,所以不管做什么,都得足够隐秘,不敢声张……
估计且得找一阵子人呢。
果然,接下来的这半个多月,瓦剌使团安静极了,看起来相当老实,真就像是乖乖出使的人。
叶白汀没太担心这些事,各处都盯着呢,真有什么动静,他必不会错过,他现在烦恼的问题是,天热了。
端午节一过,温度一天比一天高,他的小暖阁,冬天住着很舒服,有暖炕,有阳光,春天也还不错,光线辉洒,暖风之中总能营造一种舒适意境,让他很喜欢,天气热了就不行了,温暖的阳光变得刺眼,窗前小榻甚至晒得烫屁股,根本住不了人了!
他本也没那么烦恼,打算回昭狱住,牢房里头凉快啊,他那间牢房还很干净,不乏舒适度,可去住了两晚上就发现不行,仇疑青虽然很忙,经常不在,但能回来的时候,会找他一起睡觉,诏狱怎么方便?
还有狱卒们的眼神……真的非常迫切,就差跪求少爷饶过他们了。
叶白汀围着北镇抚司转了一圈,给自己找新窝,最后挑中最一个房间,还挺巧,正是仇疑青的房间。作为指挥使,仇疑青在北镇抚司是有自己独立空间的,不过他基本没怎么住,以前只是偶尔小憩,或者换个衣服,有了叶白汀的暖阁,他就更不怎么来了,这房间上次被玄风祸祸了一通,咬烂了好多东西,到现在甚至还没怎么换。
这房间在北镇抚司最深处,房间很高,墙很厚,屋顶很漂亮,南北通透,往前还伸出长长庑廊,即使开了南窗,出不会太晒,有阴遮过,相当凉快。
叶白汀觉得这地方怪好的,非常满意,当天就找人把屋子收拾了出来,换上自己的东西,到了晚上连被褥也一起抱过来了,赖在这里不走。
茶具,软枕,小垫,文房四宝,四角衣柜,小圆桌,干花花环……东西一样一样搬添,慢慢的,这房间越来越有他的气息味道。
当然,他也不会完完全全鸠占鹊巢,既然是仇疑青的房间,仇疑青放在这里的东西,比如衣服,比如兵器,比如书架长案,习惯用的东西,他都没有搬走,反正房间够大,盛得下。
然后使团就开始作妖了,大概觉得太安静了也不像话,生怕别人发现他们暗地里搞的小动作,表面上得找点事遮掩,那个叫达哈的首领开始见天折腾挑刺,不是住的不舒服了,就是吃的不顺嘴了,要不就是别人不给他好脸,挤兑他了,大昭这是什么意思,泱泱大国,就是这个待客之道么!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就罢了,今天突然大闹起来,说这边有人针对他,要陷害他,在他昨天晚上的小宴上,杀了人!简直包藏祸心,别有用心,作为使团首领,他很委屈!
“我呸!他委屈个蛋!老子还委屈呢!”
申姜骂骂咧咧的过来,和少爷打小报告,说这达哈忒不是个东西,很难打交道,又轴又犟,简直听不懂人话:“……四六不分,油盐不进,好话赖话在他那都一样,他唯一不会杠的,就是他自己说过的话,还委屈,我瞧这回就是他贼喊捉贼,杀了咱们大昭的人,还说大昭人嫁祸他,打着一石二鸟,背后偷笑的主意呢!我看这回的案子也不用办了,直接把他押过来算了,他就是凶手,没跑了!”
叶白汀看了一眼他的胳膊:“伤好了?”
“早好了!”申姜左右晃了晃,给他看,“虽然刀口有点深,这也都过了一个来月了,怎么可能还不好?”
他这一路上跑过来有点渴,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上手才发现这套茶盏很有些不同,和外面桌上不一样,应该是新添的,再转头看了看房间……
这是内间,有太多少爷的东西,也有指挥使的衣服什么的,两人惯用的风格不太一样,放在一起却很和谐,哪样都不突兀,跟以前冷冷清清的也不一样,还挺热闹的。
“你们这房间布置的不错啊,”申姜后知后觉的放下茶盏,看了看门,“我以后……来前是不是都得用力敲门了?还是不应该多来?”
他前头养伤的那段日子里,都错过了什么啊!
你们的房间……
叶白汀转头看了看房间,觉得这称呼也不错,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低下眉梢,站了起来:“少贫嘴,说吧,死了个什么人?我猜应该不是非常紧要的官员。”
申姜下意识往外看:“少爷怎么知道?谁报信比我还快?”
叶白汀:……
放养一段时间,申百户这智商又回去了,他叹了口气,耐心提点了一句:“是的话,你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也是,”申姜挠了挠下巴,很快把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这回死的是一个师爷,叫鲁明。瓦剌使团不是说要开双边互市?此行带了很多东西,皮货香料什么的,这些日子也一直在京城各市转悠,说要考察市场,看看带什么东西回去,礼部都快忙翻了,派了礼部侍郎钟兴言和鸿胪寺卿毕合正重点陪护接待,可这钟大人和毕大人本身也公务繁忙,不可能天天陪着不是?钟大人就派了自己的师爷过来跑腿,也就是死者鲁明,每天陪在瓦剌使团里,早晚不落,什么事都知道的人,就是这个师爷。”
“鲁明伺候的应该不错,达哈算是满意,昨天晚上开小宴,把他按在了席间,像其他贵客一样招待,今天早上才发现不对劲,人死了,达哈非常气愤,立刻就闹了起来……”
他说话的这个时间,叶白汀已经在屏风后换好了衣服,走出来:“现场在何处,可控制起来了?”
“就在鸿胪寺给安排的使馆里,”申姜跟着他往外走,“锦衣卫听到信就过去了,现在肯定控制起来了,但我估计,这达哈怕是还得闹。”
叶白汀:“指挥使呢?”
申姜:“已经过去了,传话来让我接少爷一起,不过指挥使离得远,我估摸着我们到了,他都不一定能到。”
“行,走吧。”
“好嘞——”
二人出门骑马,穿越街巷,很快到了使团下榻之所。
这是一处很大的院子,鸿胪寺专门辟出给瓦剌使团住的,建筑风格与本地房屋相类,在花纹装饰上更加细心别致,看起来颇具异域风情,院子外围四四方方,方便护卫警戒,内里抄手游廊,假山树景,处处养眼,私密空间足够。
这个宅子,看一看就能明白,处处代表了大昭态度——到了我的地盘,就得受我监管,出来进去我全部要知道,但你们关在房间里,自己爱怎么玩,也都可以,我们不看脏东西。
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感,也把大局牢牢把握在手中,不让对方搞事。
从大门进来,过了月亮门,再往里,院子是回字形建构,看四周装饰,假山盆景带来的隔断感,叶白汀感觉稍稍有些微妙,又说不大出来,想着还是一会儿问问仇疑青。
可还没看到仇疑青,就听到院里传来中气十足的骂声——
“我都已经报了案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什么仵作?你们堂堂北镇抚司,这么多锦衣卫,竟然拿一个仵作来糊弄我?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仵作是干什么的么!”
“叫他滚——不是当官的我不见!百户也不行,算什么东西,也配我看一眼,叫你们指挥使亲自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