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船,醉卧美人膝的风月场所,饮的是酒,听的是曲,荡漾的是白日里藏在交际假面下的放肆,过来就是玩的,这种地方,会放弓弩?会让人带进来?都不检查一下的吗?
叶白汀对此很有些好奇。
但都不用姚娘子解释,申姜一边问着话,就能顺便回答他的问题:“少爷有所不知,这些什么花船青楼,玩的花活可多了,想看美人有美人,想玩赌局有赌局,什么射覆投壶,都是老花样,腻的很,不就是赛准头,弓弩也行啊,定好规矩就可以,不过这种玩乐大半都会设在房间里,顶多房间大一点,不会带出来……”
叶白汀一边听着,手里也没停,继续检验尸体,然后还真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见他神色不对,仇疑青问:“怎么了?”
“你来看看他的牙齿。”叶白汀轻轻掰开死者的嘴,让仇疑青看。
不是什么污渍,也不是什么特殊颜色,而是齿间牙根处,有微微腐蚀,黑烂的痕迹——在之前的案子里遇到过,这是长久使用乌香,才会留下的痕迹。
本以为撞到意外,碰到了一桩杀人案,不成想竟和这种毒物有关。
叶白汀视线滑过人群里的燕柔蔓,怪不得她会出现在这里,因她本身任务就是追踪这个,可是查到了什么?
燕柔蔓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没说话,只是幅度非常小的,摇了摇头。
叶白汀便懂了,大约这个线索是才牵起了个头,燕柔蔓只是在找,还没有更多发现,个中关系还未理清楚,并未预料到这桩意外的人命案。
燕柔蔓现在是北镇抚司暗线,不能放到明面上,更不能暴露,有些问题稍后可以私下问,叶白汀便也只看了她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在人群里观察片刻,又没有锁定任何一个人,很快视线回来,继续关注尸体。
但是很可惜,夜里光线太暗,纵使加了很多烛盏,在这个地方,尸体也没办法进行更多检验,只能稍后再说。
对现场的勘察工作还要继续,很多流程要走,处处都得细致,叶白汀和仇疑青准备换个地方,看看别处,谁知刚走到一楼转角,还没往上走呢,就看到了熟人。
“难得有缘得见,富厂公别走啊——”
“班厂公留步。”
二人同时发声,却是同时看到了两个人,两位公公都抬着胳膊,略以袖遮面,离开的脚步那叫一个坚定,那叫一个快速,只是二人方向不同,被看到的角度便也不同。
“富公公?”
“班公公?”
两个人本来还想跑来着,结果被人指名道姓的点了,还怎么跑?只能原地站住,装作整理衣裳,用扬起的袖子拍了拍肩膀或手臂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瞧瞧这四外脏的……”
“真是一点都不讲究。”
说着差不多的借口,做着差不多的动作,二人齐齐一僵,非常不善的瞪了对方一眼,才慢悠悠一起回头,回头的瞬间,默契地摆出最亲切最和善的笑容……
“哎哟,这不是咱们小少爷么,今儿个怎么贵脚蹭贱地,到这来玩了?”富力行笑眯眯的看着叶白汀,“这可不是缘分么你说,咱家给小少爷请安啦。”
另一边班和安当然也不甘示弱,只是表现没有富力行那么夸张,温和有礼的拱了手:“大好夜色,也不能休息,两位今日怕要辛苦了,稍后一定要记得饮些好茶,用些顺口吃食,多少犒劳一下自己。”
仇疑青不动声色:“既然这么巧遇上,两位也别急着走,帮本使个忙吧。”
富力行和班和安对视一眼,眸底瞬间转过无数道心思,最后归于平静,齐齐戴上假笑。
“这个自然。”
“咱家的荣幸。”
指挥使身份都亮出来了,在花船上要一个干净房间还是很容易的,进屋主宾落座,有人低眉顺眼的上了茶,房间安静,气氛沉凝,慢慢的,有了问案时的肃然气氛。
两位公公在皇城讨生活多年,一身本事早就历练出来了,鲜少有此刻这般的心情,稍稍有了点局促,也不知是因当前环境,还是面前坐着的人,总之,得劲不了。
仇疑青说话了:“本使问,还是你们自己说?”
“那我先来?”
真被当个犯人似的问供多没面子,东厂厂公富力行抢了个先,“说起来,多少有点臊脸皮,这不是咱家该来的地方,年轻后生爱玩,酒局聚饮好选在这些地方,咱家还真没想法,也没那个时间,伺候宫里主子娘娘都脱不开身呢,今儿个是正逢假期,这魏大人年纪轻轻升了侍郎,可谓前途无量,话传到咱家跟前了,咱家就顺脚过来全个礼,也就来了半个时辰,没准备多坐,正想告辞呢,谁知竟出现了这种事……今儿个运气也是真寸。”
西厂厂公没抢上先,也并不着急,安安静静等富力行说完了,才摆出一脸讶异:“富厂公可是,怎的把咱家的话都说了?”
他慢条斯理的朝仇疑青拱了拱手:“咱家也是如此,同富厂公一样。”
富力行脸立刻阴了起来,这狗东西怎么能这么不要脸,连借口都懒得自己想,还要抄他的!
班和安回了个‘和善’的微笑,反正已经这么干了,你待如何?
叶白汀看着有意思:“所以今日两位过来,只是顺脚过个礼,圆个场,跟这酒宴上的人没有过深的交情,也并未打算多留?”
“可不是怎的,”富力行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不管身在什么位置,都是讨生活,为了有碗饭吃罢了,大家交际着,热热闹闹,你好我好,其实可没怎么过心,都互相算计着借对方的势,心有提防呢,可再怎么着,路还是得走,日子还是得混,未来长着呢,不结交点人脉怎么行?”
几句话,说了自己的无奈,也最大力度扯开了关系。
班和安煞有其事的点头:“正是如此。”
富力行:……
臭老狗不要脸!又学他的话!
叶白汀:“二位一起来的?”
“当然不是!”
“咱家为什么要和这种人在一起?”
两个公公几乎异口同声,非常瞧不上对方。
叶白汀顿了顿:“那就是……凑巧了?”
“也未必,”富力行眼梢一斜,皮笑肉不笑,“或许这里有个学人精也说不定。”
这意思是在指别人跟踪他。
班和安依旧面色沉稳,淡定的反问回去:“咱家就说今日觉得后背发凉,难不成富厂公知道原因?”
莫不是你跟踪了我?
双方甩锅能力都一流,这架式看上去马上就能撕起来。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算了,还是分开问吧。
“富厂公方才说,半个时辰前来的这里,”叶白汀看着富力行,“具体是在哪个房间,中间可有出去过?”
富力行:“三楼,菡萏阁,魏士礼宴酒主厅,咱家来时听到滴漏,时间准准的没错,就是半个时辰前,至于中间么……的确出去了一趟。”
“班厂公呢?”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过应该是和富厂公前后脚,咱家上船时,正巧看到了他的身影。”
“中间可以出去过?”
“没怎么……”
话还没说完,富力行就笑出了声:“班厂公莫不是心里有鬼?编这话是想骗谁呢?咱家怎么记得,您这中间出去,最少有一盏茶的工夫。”
“都说了‘没怎么’,不是没有,富厂公什么时候能有点耐心,让人把话说完?”
班和安看向叶白汀,微微叹了口气:“可能是年纪大了,身体扛不住造,上个官房都得盏茶工夫,不过也就出去了一趟,倒不如富厂公,出去一趟,不止一盏茶的工夫。”
富力行暗骂臭老狗,心肝都是黑透了的,每一句每个动作都在踩他,好像自己多蠢,他多聪明似的!
咱家不能输!
富力行呷了口茶,拿腔拿调:“咱家到底年轻几岁,身体也还不错,不似班厂公这不敢喝,那不敢用,饮的多了,难免要离席,御医给咱家捏过脉,说是肝肾还不错,这上官房需要的时间么,也就比您久了些。”
叶白汀:……
你俩都已经是成熟的老太监了,要不要这么幼稚,连这种事情都比,你们是十来岁的小孩吗,胜负欲这么强,还要比尿长?
他理了理思路,干脆换一个方式,看着富力行:“除了和酒宴主人魏士礼打招呼,您可有见到班厂公还和什么人亲近?”
“有啊,”富力行卖对方根本没心理负担,“就是今天的死者樊陌玉啊,整个菡萏阁,班厂公和这位聊的最多,魏士礼都比不上!”
叶白汀转向班厂公:“可是如此?”
“是,”班和安被富力行卖了,当然也要卖回去,“富厂公满场,不也和樊陌玉最为亲近,说的话最多,还曾相约稍后私见?”
富力行:……
你这老狗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怎么回事?”
富力行就咳了下:“这死者,樊陌玉是运转使么,手里东西多,转得快,有些玩意能淘换,也方便在远处带点东西,有什么加急的,不方便的,走他的路子最快,”他一边说,还一边阴阳怪气的影射旁边坐着的人,“听说之前太皇太后要个什么东西,班厂公不就寻的他?”
班和安:“倒不如你长乐宫,主子娘娘年轻几岁,要的花样也多,联系怕是更不少呢。”
叶白汀就懂了,这两位,当真是大哥别说二哥,路子都一样,对彼此手段也熟悉,谁都骗不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