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当时的位置,箭矢的力度,叶白汀稍稍带入凶手,就能知道这位是怎么想的,这种方式,死者落水的可能性非常大,花船上顶多是活不见人,编个‘早已离开’的借口就能过去,没有人会发现尸体,甲板上滴落的那点血迹,也完全可以说是别的客人的,甚至是动物的,反正没有尸体,死无对证。
凶手根本不必立刻去拿弩箭,被人看到了反而加重嫌疑,不如就‘一问三不知’,等周遭静了良久后,四周无人,再从容的去处理。
没准别人都不会发现死者‘离开’了呢,一切都可以慢慢来,神不知鬼不觉,根本不必着急。
还有……
叶白汀感觉这个自上而下的射杀角度,背后射杀的行为,从容的布局,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气,他记得心理学上有种分析,这个行为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审判’的隐意。
凶手对死者是不是存在不满?那在杀人动机的考虑上,除了一般情况的仇,情,钱,是不是应该考虑的更广泛一点,比如是不是认为死者破坏了规矩,该要被处理……之类的?
这夜很长,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很久,叶白汀一直闷头验尸,整理好自己的思路,验尸结论,以及过程中需要注意的细节,每有一个小总结,都会写在纸上,让人送去给还在船上的仇疑青和申姜。
最后的尸检格目当然也会记录分析,汇总给出去,但中间过程中的这些疑点,实时分享更好,方便还在现场的人查探。
终于所有工作结束,肩颈僵硬,嘴里干渴的不行的时候,天边已经泛了白。
他摘下手套,脱下罩衣,从仵作房里出来找水喝,就闻到了一股不怎么令人愉悦的药味,好像正在熬制,苦的非常浓烈,带着种诡异的酸,飘的整个院子都是,他直接捏了鼻子,一晚上的劳累都能被这味直接冲散,这是什么味道,也太非人了!
一个白胡子的老大夫从药房出来,看到他略青的眼底,脸就耷拉了下去:“又熬夜了?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不知道?”
叶白汀心里有点虚,眼底微转,决定先发制人:“我只是被这苦味熏的睡不着,您在煮什么东西,闻一下都让人受不了!”
老大夫看穿了他的想法,眼皮一撩:“这罐药,老夫两刻钟前才开始做。”
叶白汀:……
“稍后把这个吃了,年纪轻轻的,别作死,”老大夫似是拿他没办法,从袖间摸出个小瓶子,扔了过去,里面是他制好的养生丸,“罐子里煮的,你就别想了,是指挥使的。”
叶白汀接了小瓶子,还有点没回神,仇疑青的药……做出来了?这么苦?
老大夫抚着胡子:“有指挥使镇着,诏狱‘青鸟’压着,那群瓦剌狗还算乖,没敢瞎说,药方子老夫和几个老友一起试过了,对症,苦是苦了些,确能克毒。”
叶白汀就笑了:“您看您都知道苦了,能不能加点甘草蜂蜜什么的,调个味?”
老大夫瞪眼:“你当是做饭呢,按照自己的口味来?这药方子甚有讲究,取用药材繁多,随意添减,很可能影响药效。”
叶白汀就安静了,苦点就苦点,指挥使也不是娇气的人:“指挥使吃了就能好?”
老大夫却摇了头:“此毒制的怪,药方需得经数道变化,中间过程略长,可能需要持续两到三个月,其它的珍贵药材也需寻找购买,并不容易……指挥使初时服用,很可能伴有一定程度的不适。”
“什么不适?”副作用?
“暂时还不确定,可能会持续亢奋,也可能会突然陷入昏睡,类似这种短暂的药物反应,过程持续多长……还得看他自身身体素质,老夫现在还说不准。”
“不必担心,”仇疑青的声音由远及近,“我心里有数。”
“指挥使。”
见到来人,老大夫行了个礼,就很有分寸的退下了。
他之所以会和叶白汀聊起指挥使病情,身体情况,也是因为这是和指挥使最亲密的人,该要知悉之后的风险,指挥使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他也会是第一个发现的人,知道会遇到什么,就会有准备应对,及时通知大夫。
叶白汀还真是有点担心:“需要治这么久?”
“没事。”仇疑青晃了晃手里拎着的东西,“饿不饿?”
豆腐脑和油条,东街那一家,叶白汀很喜欢的味道。
“饿了!我们一起吃!”
叶白汀倒也没在‘药’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早知道这个毒远非那么简单,现在能治,有方向,不比以前好了很多?遇到困难,再想解决办法就是,不用怕。
眼下最重要的是早饭!自己的身体健康很重要,仇疑青也是!
“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申姜从门口跑进来,相当及时了:“花船查的差不多,我回来对其他相关人进行走访排查,正好路过咱们大门口——果然得顺便进来看一眼,不然怎么撞上这么好的运气!”
好在仇疑青带回来的量不算小,北镇抚司的小厨房也没闲着,很快送了几张煎饼并小米粥过来,完全够用。
“闲着也是闲着,”叶白汀提议,“不如顺便捋一下时间线?”
申姜咬了口油条:“好啊,来!”
叶白汀手中白瓷勺舀着豆腐脑:“昨天花船上的重点嫌疑人,应该是潘禄最先到,但他不是正经客人,坐定没动,之后是做东的魏士礼,再之后是本案死者樊陌玉,因场子人多,极需要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帮衬,潘禄便跳了出来,主动凑近,被允许了,所有客人里,吏部尚书江汲洪是最后到的,至于东厂和西厂两位厂公,是意外加入……在此过程中,姚娘子一直进进出出照应,几乎满场都在。”
“没错,”申姜首先确定的也是这些,理的很清楚,“在江汲洪到来前,魏士礼也在和宾客喝酒,但喝的很克制,主要为了气氛,潘禄看懂了,为他挡了许多酒,江汲洪来了就不一样了,魏士礼尤其热情,和潘禄姚娘子一起,频频劝江汲洪的酒,反倒是死者表现的很克制,酒饮的也不算多。”
仇疑青:“便在此时,两位厂公到了,多多少少,所有人都要陪几杯。”
叶白汀:“感觉时间差不多,死者假借酒力不支,犯困想睡离开,之后再也没回来。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不会再回来,行为仍然随意,比如两位厂公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分别出去了一次。”
申姜:“然后是魏士礼和江汲洪。这两个都醉了,前者醉的大舌头,说浑话,不肯放开手里的酒,拎着酒坛子被送到了房间,醉的都没办法和姑娘玩;后者醉是醉了,但醉在后劲,这个时候还是可以和姑娘玩的,只是醉意上涌后,脾气也大了,不允许青楼女子睡在自己身边。”
仇疑青:“二人从房间被扶走的时候,遇到了过来找江汲洪送东西的方之助,因江汲洪醉了,无法正常交流,有些事便也不用说了,但不巧他被江汲洪吐在了身上,只能找房间清理一下——便是凶手杀人的房间。”
还落下了一方帕子。
叶白汀:“姚娘子的进出频率,就更多了……”
申姜呼噜噜喝粥:“照这样看……所有人都有空白时间,都有嫌疑啊。”
两位厂公是独自出去上官房的时间,姚娘子是所有离开的时间,魏士礼是这个‘醉了’被扶进房间的时间,说是太醉,那处不顶事,和姑娘玩不了,将姑娘赶出后,空当不要太多,江汲洪稍稍嫌疑小些,因他回房间后,第一时间是和姑娘玩乐,之后把姑娘赶走,才有了空白时间。
不过申姜查了,江大人有点不行,办事的时间非常短,遂之后的空白时间也很多。
至于方之助,他来时站在门口,离开前直接在凶手的房间里留下了证据……说是清理身上,但清理身上需要多久,可是因人而异的。
叶白汀:“我觉得现在,有几个需要注意的地方,比如魏士礼房间的酒坛子。我和指挥使过去时,此人醉的非常彻底,地下的两个酒坛子是空的,他离开酒宴厅时是不是醉的,醉度有几分?能不能做杀人的事,有没有可能是喝完这两坛,才醉的那么厉害的?”
但也不一定,以他的身份地位,真要做假局,有没有必要留着这酒坛子?
有疑问,就要调查确定,看能不能排除。
申姜点头:“那我去查一查他的酒量!”
叶白汀颌首:“第二点,尚书大人江汲洪,距离凶手杀人的房间最近。”
他看似在‘和姑娘玩乐’,怎么着办完事,时间都要比别人都晚一些,好像来不及,但其实那个距离感很微妙。
仇疑青沉吟:“还有方之助。”
叶白汀立刻就听懂了:“潘禄说他是过来送东西的,我对他的疑问只有一个,就是——他离开的,是不是过于轻易了?”
“竞争对手的升迁宴,他没受邀,看起来也没有想来的意思,但还是因为要‘送东西’,过来了,那这件东西重不重要?有多重要?如果不重要,他没必要非得走这么一遭,如果很重要,哪怕上官醉了,是不是也得想办法等在原地,上官一清醒,立刻汇报?潘禄说这位小方大人是个能力极强之人,不该没这点眼力。”
申姜突然反应过来,拍了下大腿:“该不会是他看到了点什么东西,吓破了胆,慌不择路逃跑了,失了理智判断!他会不会是本案的目击证人!”
“是不是看到了些东西,我不确定,但我知道,这位小方大人离开时,姚娘子送了他。”
叶白汀转向仇疑青:“指挥使记不记得,我们去船上时,姚娘子并不是有意来迎我们的,只是凑巧撞上了,当时她身后那个楼梯口,隐隐有个男子背影,细想时间身份或年龄比对,我觉着,很像这位小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