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色遥遥,烟笼月纱,不知哪种海鸟还没休息,凉夜为谁奔波,迅疾穿越云海,有白翅隐隐。
闭眸静思,周遭一切寂无声息,有些感知却更加清晰敏锐。
有那么一瞬间,过往一切在脑海里滑过,跟案子有关的,跟案子无关的,记忆很深刻的,没有留意到的……再次睁开眼睛时,叶白汀眉目静肃,眸底似有微光隐现。
笼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他不是不紧绷,可他的面色十分平静,如落在这海面的月光,清冽明朗,一点都不炙热,柔软无害,没有攻击的杀伤性。
黑衣人看着这张转过来的脸,突然喉结微动,吞了口口水,不知是因下意识的过度紧张提防,还是因为面前这份,独一无二的美好……
虽然时机很不对,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但这人真的,太好看了。
眉眼笼月纱,清面映珠辉,每一个侧首角度都刚刚好,脸上明暗光影交错时,你总会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那般清澈,皎洁,明润通透……
月光淡冽柔软,却是能和阳光一样,普照大地,看遍万物的,它很容易被人忽略,却时时都在,无处不在。
黑衣人有种被看透的感觉,想起主子之前提醒的话,移开了眼神:“少爷可是有话想说?”
“有。”
叶白汀看着他:“你的主子,是三皇子,对么?”
黑衣人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叶白汀又道:“三皇子,是我北镇抚司今日结案的案件相关人。”
黑衣人仍然没有说话。
“我同他见过数次。”
黑衣人还是没动。
“他现在就在船上,对么?”
黑衣人眼神有片刻波动,但还是没有说话。
叶白汀垂了眉,微微阖眸:“他是方之助。”
黑衣人终于神色大变:“你……”
但已经轮不到他说话了,“啪啪啪”——
侧边传来鼓掌声,伴着脚步缓缓踏过船梯的声音,来人十分悠闲,步态极稳,频率轻快,带着种你听都能听出来的愉悦感,拾阶而上。
衣角如水纹般旋开,滑过木质楼梯,鞋面缀着珍珠,衣袍绣着盘龙,头上簪着金冠,气质和往常大为不同,但人还是那个人,这张脸……不是方之助是谁?
“退下。”
随着他的话,他过来的动作,黑衣人迅速行礼,退到一边,他身后的两个人则过来,用麻绳捆住了叶白汀的手腕。
叶白汀微微蹙眉:“这是何意?”
“没办法,叶小公子太聪明了,什么都能领会,什么都能看透,虽消息里说,你不会武功,可你是仇疑青的人,谁知他有没有心血来潮,暗地里教过你点什么……我可不敢轻忽。”
方之助信步过来,在他对面,掀袍就坐。
有人上了茶,秉了烛盏过来,加持在四周,舱房内光线更亮。
叶白汀看着方之助。还是那个清瘦身形,还是那副温润眉眼,没有魏士礼在一边对比,他看起来更为清隽,很有些俊逸风流,暗绣龙纹的衣服一穿,看起来矜贵了很多,有点上位者雍容华贵的样子,连坐姿都专门训练过,坐下时双臂一展的姿势,很能唬的过人。
看得出来,三皇子对造反这项事业进行的很认真,连以后穿什么衣服,坐在哪里,怎么坐下更显气势无双,让人叹服……都计划好了。
“你不叫方之助。”
“你可以叫我三皇子。”
三皇子低眉浅笑:“名字,哪里有眼前人重要?”他指尖滑过茶盏,“小阿汀,你真的准备好,同本皇子交心了么?”
叶白汀看着他:“你要是不怕下一刻我吐在你面前,就请继续。”
“火气别这么大嘛,”三皇子微微眨眼,“天下这么大,有趣的人这么多,何必拘于一处,把自己框死?”
叶白汀:“你今日邀我来此是——”
“别这么心急——”
三皇子指尖点在桌面,眼底隐着别人不懂的深意:“今夜属于你我,月色正好,水也多情,正该彼此深入了解,说说话不是?”
叶白汀懂,对方这是在用时间压他。
时下境况,三皇子当然不着急,他却不可能没紧张感,自己人在这里,绑了手,行动受限,北镇抚司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仇疑青有没有危险,东西两船人刚刚他就看的清清楚楚,被人用弓弩对着,久了一定会出事……
说什么彼此了解,是三皇子想了解他吧。
想看他紧张崩溃之后,漏洞百出?还是想把他逼到这种地步后,方便套话?
叶白汀垂眸:“三皇子想了解什么?我的资料卷宗,恐怕你都有吧?”
“当然,叶小公子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谁不会想多看一眼?相貌出挑,性格不错,本事足够,偶尔有些傲气,却不会恃才傲物……就是眼有点瞎。”
三皇子三根手指拎着茶盏微晃,也不喝,就是玩:“你怎么会看上仇疑青那根木头?又凶又硬,不爱说话,脾气还差,一言不合就动手,一点情趣都没有,同他在一处,有什么趣儿?我暗示你这么多回,你都没点反应,是真看不出来……还是真对他这般死心塌地?值得么?”
叶白汀上上下下,速度很慢地打量了三皇子一遍,方才浅浅勾了唇:“三皇子不如检讨一下自己,我为什么对仇疑青死心塌地,却看不上这般‘优秀’的你?”
你所谓的优秀有趣,就是真的优秀有趣?眼瞎的是我,是你自己,还是你背后这群乌合之众?可别牛皮吹上了天,最后说的自己都信了。
三皇子知叶白汀脾性,倒也没生气,反而笑意更深,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我有点好奇,为什么此前你并不知我是谁,方才却猜到了,还叫破了我的名字?”
“你们做的很真。”
叶白汀垂眉想了想,没什么不能说,反而能拖延时间,便说了:“‘方之助’的过往,魏士礼的资料,锦衣卫都去查过了,一个从远方祖宅过来,借住京城族叔家,一个干脆就是过继子,家庭关系说有点意外,却也不算太特殊,锦衣卫见的多了。你们年龄相近,经历相仿,成长轨迹颇为类似,若只有你一个,可能‘突兀’感觉强烈,我们会更多注意,但两个人,会彼此消减这份突兀感。”
“你们斗争的真情实感,彼此有失有得,魏士礼有打压欺负你,你也曾反击,欺负回去,诸多事例皆有人证物证,魏士礼不知自己被引导,被控制,对组织有坚定的向往,真的在磨练自己本事,但他绝对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否则不可能对你态度这么恶劣。”
“我此前猜的没错,他就是江汲洪为你准备的替身,只不过你们的局布的太深,太谨慎,若非连这种意外都算计到了,平日就是苦了自己也得维持——我绝不会看不出来。”
“嗯,不错,”三皇子笑眯眯看着他,“还有呢?”
叶白汀:“樊陌玉出事那晚,我和指挥使都在船上,上船之时,正逢你离开,姚娘子当时在送你。”
三皇子:“她送我又如何?”
“乍一看没什么不对,你是客人,她是老鸨,你是官,她是贱籍,你离开她送,合情合理,更何况你当时被别人吐在了身上,怎么说,花船的人都应该心生愧意,更加客气……”
“所以不是很正常?”
“若无其它,当然很正常,但你是她主子,”叶白汀抬眉,眸底有微芒闪耀,“她对你的恭敬姿态,是在别人那里没有的,与众不同。”
他最初的确没注意到这个点,因对船上的人不熟悉,只是觉得这姚娘子说话行事很有性格,与燕柔蔓有些相类,是个厉害人物。
青楼里走出来的姑娘和别人不同,她们的路会更难,处处布满荆棘,她们对男人的态度也和寻常女子不同,到达一定地位,握有一定权利时,会更明显。
姚娘子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做的都很好,可从骨子里慢慢养出的底气,对男人的不屑,是藏不住的,她装的再客气,再尊敬,有些动作却透着不以为然,可那夜送三皇子离开时,她非常恭敬。
那夜所有事都发生的太快,光线又不好,这种隐在暗处的情绪很轻微,他才并没有留意到,直到之前细想,才发觉不对。
姚娘子,绝不会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官如此恭敬,发自内心。
三皇子听的似乎十分满意,接着微笑:“还有呢?”
叶白汀看着他:“整个案子里,我们查到的事实清晰,逻辑链明确,查到的证据也是,所有人都有。比如江汲洪,吏部尚书怎么就不可能是傀儡?史书里,国力弱时,连天子都可以是傀儡,我今日堂前那般笃定,当然不是看着他年纪大,长得很厉害,而是查到了证据,‘官位买卖’一此,他必知晓。”
“但是你,本案之中,所有人,锦衣卫都查到了为恶证据,或多或少,偏你没有,你明明身在局里,却什么都没有,你最清白无辜,好像就是不小心卷进——什么疑点都没有,才是疑点本身。”
“我早该想到的,”叶白汀微微阖眸,“这个案子,局势复杂深刻到这种地步,有乌香买卖链条,官位买卖链条,有你的心腹,有为你培养的替身,为什么就不能有你三皇子本人?”
他该再想多一点,再大胆一点的。
“啪啪啪——”
三皇子再次鼓掌,视线落在他脸上,满满都是惊艳和欣赏:“见微知著,以点成线,叶小公子思维之敏捷,叫人佩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