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通人性,背上一沉只管撒开四蹄飞奔,卷起一片纷扬雪花。
层层宫阙纷纷楼阁,一转眼就已出了外人视线。陆澄如一言不发地将人拎起来,单臂挎着他纵马疾驰,原本吊着胳膊的绑带被他随手甩开,空着的手紧紧护在顾蔼身前。
自幼求学苦读诗书的当朝首辅还是头一次被人带着这样肆无忌惮地狂奔,顾蔼仍被点着穴说不出话,张了张口又合上,静静听着耳畔的凛冽风声。
陆澄如的手臂始终牢牢护着他。
少年王爷的身上远比雪地里的风滚热,胸口熨帖着脊背,像是将在阶上跪得冰冷的一颗心也投进热血里焐着,灼得他浑身血液近沸,眼中也硌了不熟悉的烫涩。
陆澄如挟着他纵马,过了朱红高墙,过了重叠宫檐,终于在那一片熟悉的荒败宫苑外收缰。
下人们似乎早熟悉了王爷纵马回府的张扬架势,今日马上多了个人也不敢觉得奇怪,匆匆伺候迎接,忙乱中倒也生出几分难得的热闹。
热水烧好了备着,驱寒的汤药熬出来搁在桌上,换洗的干净衣物在暖炉上烘暖,厨房紧锣密鼓地张罗起了饭食。
陆澄如不理会紧锣密鼓忙碌着的下人,扛着顾蔼一路进屋,放在了卧房暖榻上。
顾蔼:……
那天在国子监,他居然还打过去假山下把小王爷强行拎回府去的念头。
被扛来扛去地扔了一路,已经多少有些适应,顾蔼撑着榻沿坐稳,正要示意他帮自己解开哑穴,陆澄如却已半跪下去。
小王爷这些日子精细养着,原本清瘦的脸颊稍稍添了些肉,愈显出与年岁相符的少年模样。只是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了,脸色还显苍白,吊着胳膊的绑带早不知扔去了什么地方,让人看着心里便觉堵得慌。
陆澄如低着头不吭声,一手牢牢按着他不准动弹,掀着衣摆挽起裤脚,拿帕子在下人送来的热水里浸透了,细细地替他敷上了已隐约青紫的膝盖。
那双眼睛里的凉薄锋锐早黯了,只剩下安安静静的没落躲闪。
被那双眼睛引得胸口发沉,顾蔼蹙蹙眉,抬手去扶他肩膀,却扶了个空。
顾蔼微怔,低头望下去。
小王爷仍用力扳着脸,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养的好了些的肩膀紧绷着。明明看着就是随时准备挨训的架势,却偏偏还要咬牙争那一口气,脖子脊背挺得直直的,闭着眼睛绝不朝要教训他逼他读书的恶势力低头。
顾蔼哑然,轻笑着俯身拉住他,把人扯进怀里,安抚着将手覆在小王爷的颈后,打着圈慢慢按揉。
陆灯抬起脸,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他还是头一次这样不听话。
上个世界倒也不是没演过这样的人设,只是那时候无论如何都知道只是做戏,听见导演喊了“卡”也就算是演完了,自然没什么可担忧的。
可这一回却没人给他喊“卡”。
人设就是嚣张跋扈的,刚刚那一场戏居然还加了5分的评价分。他不担心那些公公侍卫去皇上面前说他的坏话,也不怕皇上知道了记恨他,纨绔甚至顽劣的名声在外头传得更响亮,人们更看不起他——即便很清楚考核世界要在这里生活一世,现在的表现会直接决定未来的处境,这些小事也都无所谓。
他就只担心顾蔼会生他的气。
要是顾蔼也生他的气了,不当他是个好孩子了,他就守住现在的人设,靠着蛮不讲理跋扈王爷的名声,替对方横冲直撞出一条路来。
也是值得的。
顾蔼揉揉他的脑袋,眨眨眼睛,指向自己的喉咙,朝他打了个手势。
陆灯慢慢瞪圆了眼睛,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全然忘了自己点过对方哑穴的小王爷手忙脚乱,从身后怀抱里滑下来,抬手替顾蔼解了穴。闷着头就要往外上树,被顾蔼眼疾手快拉住:“听说王爷怀恨在心,要报复我?”
陆灯:……
陆灯不敢动了,停下脚步,顺着他的力道挪回榻边。
还从来没见过小王爷乖成这样,顾蔼越发忍不住笑意,轻咳一声:“好好拾掇拾掇?”
陆灯:……
小王爷的脸上烫得能煮鸡蛋,向来严肃刻板的相爷头一次找到了这种事上的乐趣,笑吟吟望着他:“还——不喜欢读书?”
陆灯:…………
不喜欢读书那句话是真心的。
他向来不会撒谎,刚才问的那些尚能否认,这时候却是全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急得从耳朵尖一路红到了衣领里,只讷讷低头:“顾,顾大人……”
话音未落,头顶却被“啪”地轻打了一巴掌。
陆灯被吓了一跳,本能抬头,迎上当朝首辅一点都不严肃的严肃神色:“叫我什么?”
头上的力道根本都不疼,语气也不凶,连板着脸的冷淡神色都一点儿也不吓人。
陆灯抬头瞄着他,唇角一点点翘起来,轻抿着望向顾蔼故作冷厉的神色,先忍不住弯了眉眼淌出笑意。
顾蔼还打算作势再吓吓他,一张口自己却也兀自失笑,抬手想要拉他坐下,腰上忽然一阵抽疼,忍不住咬着牙吸了口凉气。
“先生!”
陆灯心头一跳,忙去扶他:“怎么了?我忘了先生是读书人,那时忘了留力道……”
“不妨事,陪先生坐一会儿。”
因为被收的小徒弟扛着扔到马上抻了腰这种事是绝不能说的,顾蔼平淡开口,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引着他坐在榻上。
小王爷一点儿先前的影子都没了,乖乖顺着他的力道坐下,乖乖仰着头,眨着眼睛等他说话。
“原本还是想训你的。”
被他这样一看,顾蔼的心就彻底软下来,解了衣带替他把胳膊重新细细吊好,轻叹一声屈指敲他额头:“怎么这般冲动?无非是跪一跪就过去的事,你这样虽说替我解了围,可知道自己要受多少非议指点……”
“那就让他们去非议指点。”
陆澄如打断他的话,抿抿唇角低下头,沉默片刻才又跳下榻去,扶着他靠在榻上,继续拿热水浸帕子给他敷膝盖:“我听——长辈说过,跪久了人是会伤的。”
顾蔼微怔,低下头望他。
“腿伤了,每年冬天都要疼,疼得厉害的时候站都站不起来。”
陆灯低头投着帕子,滚烫的热水熏得手背通红,却依然极仔细,专注得像是在做一件极不容马虎的事。
“若是跪得再久,连人也伤了,毁了志向折了心志,那一个人也就跟着死了一半。活着的只是个游魂,只是凭着余习撑着,仍做着该做的事……然后或许哪一天,到了正合适的时候,就将整条性命交付出去,换个民安国泰海晏河清。”
顾蔼心跳微快,垂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识攥紧。
小王爷替他将两条腿都敷妥当,蹲在榻边仰了头:“先生也在等那一天吗?”
黑眸清亮,直直地落进人心。
顾蔼下意识屏息,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定定望着他,声音轻缓:“澄如……”
“我听这个故事时,心里就在想着……若是跪着的时候有人冲去拦着,有人陪在边上,有人支撑相伴着一块儿走下去,是不是要比一个人沥尽心血,一个人日日煎熬,一个人舍生赴死要好过些。”
陆澄如摇摇头,没再看他,唇角温顺安静地翘了翘,起身端着水往外走去:“先生志向,我不敢拦,可我不要先生一个人。”
顾蔼静坐良久,抬头望着他,慢慢阖起眼。
少年王爷的肩背锋锐成一并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