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情,纪询动作飞快。他先和警局里通了个气,再敲定律师,最后带着律师在26号上午十点来到奚蕾的老家,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奚家村。
纪询熟门熟路找着那株长满瘤子的枯树,枯树后边的院子里,奚蕾妈妈正在喂鸡,她叫安心荷。
“阿姨,”纪询扬声说,“我今天过来,是替曾鹏同你们商量点事,他要将赠送给奚蕾的房子收回。”
他特意点出了房子,可安心荷一如木头人,什么反应也没有,只呆呆望他一眼,转身进屋,而后奚蕾的爸爸奚正平出来了,奚蕾爸爸个子矮,身体胖,像个发育良好的冬瓜,骨碌碌从楼梯上滚过来。
人到了面前,那双红肿的眼便显露出来,在脸上眯成一道缝,三分疑虑,三分警惕的光,全从这道缝里刺出来。奚正平警惕道:
“什么拿回,怎么拿回那房本上写着的就是蕾蕾的名字,蕾蕾死了,这房子就是我们家的,未来小放还要在那里头娶妻生子,你别欺负我乡下人不懂事,从我手里骗钱”
奚正平出来之前正在为奚蕾烧纸。
他身上有烟火檀香的味道,眼睛是哭红肿的,女儿死了,他确实伤心,伤心得到了现在也没完全缓过来但也不妨碍他将女儿积攒多年死后留下的存款用在儿子身上,为儿子买一万的球鞋和六七千的手机。
纪询目光一转,看见楼梯上低头打游戏的少年,奚蕾的弟弟叫奚放,奚放比奚蕾小一轮,如今还差两岁才正式成年。他不管律师和奚正平怎么说,奚正平也顾不上他,他推开小院的门,走上楼,和奚放搭话:
“玩游戏我也玩,组个队一起。”
“大叔你行不行啊。”奚放搓着手机屏幕,疯狂放技能,“我钻石了。”
“大侄子,你叔王者了。”纪询嗤笑。没有人知道一个穷极无聊的作者会花多少时间在游戏上。
两人组了队,随意打了两盘,有输有赢,输赢并不重要,纪询问:“前几天跟车去了宁市吧,觉得宁市好玩吗”
“跟什么车,我姐死后我爸天天在那边呜呜呜,哪有心情带我出去玩。”
“卖罗汉松那次。村里不是去了很多人吗怎么,你没在”
“你说那个”奚放恍然,但注意力还在游戏上,游戏吸引了他全部注意,“那回是村里阿姨们去城市办年货,又不是去玩,拢共就去了两个男人,一个程老师,一个大明哥。”
这个回答令纪询意外,但某种程度上算是好事。
从目前调查到的情况看,唐景龙私下的小动作并没有为他招来什么对手,反而给他博了个“大善人”的美名,凶手因奚蕾而杀死唐景龙的概率大大升高了,以此考虑,有动机的就那么几个,奚蕾的父母兄弟,葬礼上为奚蕾买墓碑的程正。
唐景龙失踪当夜,奚正平与奚放都在小乡村,他们可以排除,剩下两个,奚蕾的母亲,安心荷,奚蕾的老师,程正。
纪询还想把唐景龙失踪当天发生的事情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他问:“大明哥是哪位”
“村里唯一穿皮鞋的那位。”奚放说,“就在我家隔壁两户。”
不用思考奚正平隔壁两户是什么样,纪询已经在楼下的人群中看见了目标任务。小小的村子什么都慢,消息最快,如今一群人围在奚正平的小院外头看热闹,其中正有位穿皮鞋的青年。
纪询又从楼上往下走,路过小院的时候,他看见律师与奚正平。
律师说道理拽法条,差不多把奚正平说服了,刚才还一脸愤怒的男人此刻已经开始犹犹豫豫,详细询问:“总之你就是想说,房子曾鹏是能拿回去的,但如果我让曾鹏迁坟,曾鹏就愿意给我们一部分补偿款而且他现在手里头没钱,要过一段才能给”
“十足真金。”
“要是曾鹏迁坟后又反悔,不给钱呢”
“我们可以就这笔钱款签个合同,做个公证,再找个担保人,喽,就是旁边的这位,如果曾鹏不给钱,这位会给钱的。”律师指着纪询。
这是纪询来之前和律师商量妥当的。曾鹏房子的部分钱款是贩毒所得,需要收缴国库,但这一点纪询不愿意让奚正平知晓,他还是想在奚蕾家属面前为曾鹏保留最后的体面。商量来商量去,就兜了这么大的圈子。
律师指完纪询,又唾沫横飞继续说服奚正平:“您想想我刚才说的,女儿不能跟父母一辈子,就当这笔钱是聘礼,你们把女儿嫁了你们说是不是”
律师一扭头,朝外头围观的众人喊。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是是,谁说不是,死了都能换笔嫁妆,方圆百里头一份城里人有钱,不会骗你,答应吧”
所有人都同意,奚正平也被说服,他点下头,首肯了:“既然曾鹏诚心,那就迁坟吧”
哐当一声响。
院子里的木板倒了,好重一块版,砸在一直做活的安心荷身上。
纪询的视线扫过安心荷。自从他来了这里,就没见安心荷休息,喂鸡,晾衣,做饭,收拾院子,这里好像有干不完的活等着她做,她如同一匹沉默的老牛,在无边的田埂间耕犁。
“别动了别动了,”奚正平不耐烦冲妻子嚷嚷,“现在在聊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能消停一下过来听听,拿个主意吗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有趣的是,老牛背后没有农人与鞭子,这里也没人让她干这么多活。
纪询穿过院子,来到大明哥身前。大明哥脚边还跟着个小女孩,一群围院子看热闹的老少爷们中,小女孩算是这万绿丛中一点红,忒珍贵了。
“兄弟,来根烟。”纪询分了根烟过去,又自己叼根棒棒糖,再给小女孩分一根,“小妹妹,你也有。”
女孩黑瘦,小脸像花猫,怯生生望着他,往大明哥的背后躲了躲。
“我女儿怕生,别在意。”大明哥拍拍女孩肩膀,“跟叔叔说谢谢。”
“谢谢叔叔。”小女孩小声应道,接过纪询手中的糖。
纪询手往口袋一伸,变戏法般摸出更多的糖:“再拿几个,给姐姐妹妹分一分吧。”
“不用了。”女孩小小声,“没有姐姐妹妹。”
“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孩子吗”纪询逗小女孩,“邻居的姐姐也是姐姐。”
“去找你爷爷奶奶玩去。”大明哥突然一拍小女孩的肩膀,把女孩赶走,对纪询笑道,“村里确实没多少女孩,年龄到了,都嫁出去了。别说年轻女孩了,连大人都没多少,手里头有点钱的,外头有点亲戚的,也都搬了了,现在村里人越来越少,我家的小姑娘,从小到大玩伴都没两个,太寂寞了。”
“农村人口流失,社会发展的必然性。”纪询说,“对了,我想问点事情。”
“你说。”
“之前你们去城里卖罗汉松,回来时候在老乡饭店吃饭,中途是不是有人离席”
“我想想”大明哥回忆片刻,“没错,有。”
“程正离席了,离席时间晚上九点前,对吧。”纪询直接说,“安心荷呢,也离席了吗”
“我们在包厢吃饭,那边也没钟挂着,哪会记时间。”大明哥这回摇头了,“程老师离席我记得,这趟就我和他两个男人;至于阿姨们到底谁出去谁没出去,我就记不住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纪询舌头动了动,嘴里棒棒糖从左颊挪到右颊:“没干什么,随便问问。再随便问问,我看村里也没有卫生所,你们平常磕磕碰碰怎么办刚才好大一块板子砸下来,不小心点,骨裂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村子里有懂医的,安姨就是护士。”
“她是护士”纪询诧异,紧接着问,“村子里就她一个懂医术吗”
“还有程老师。程老师是老师,什么都懂点。”大明哥理所当然。
该问的都问完了,纪询向大明哥指的程正家的位置走去,没人注意,一道隐蔽的视线穿过人群,悄然随同。
程正的房子在村子的尾端,一间农村常见土房子,土房子有不一样的花衣裳,那是房子白墙上稚嫩的涂画,太阳,花,还有手拉手背着书包的小朋友。
但它们如今都褪色的,都在烈阳与风雨中黯然。
纪询到达这里的时候,程正正蹲在院子里翻土,他做得耐心细致,翻土翻出了冬眠的蚯蚓,都先把蚯蚓拨到一边再继续,免得伤害了无辜的小生命。
纪询打量这里。院子的一角靠着化肥袋,从敞开的袋子口,能看见里头装有白色粉末,是硼酸,化肥袋子上就写着“硼酸”两个字,同样的东西他在奚正平的院子、一路走来的其他院子里,都看见过,这是种常见的化学药品,既能用于杀蟑螂,也能用于种田。
唐景龙死于硼酸。
这个结论在纪询脑海中轻轻掠过,既被主人随意放下。
唐景龙怎么死的,他不是太在意;谁杀了唐景龙,他也不是很关心。他来这里,是为了完成他对夏幼晴的承诺,找到奚蕾死亡的原因既奚蕾藏起来的到底是唐景龙的什么秘密。
杀死奚蕾的唐景龙身上有很多秘密,奚蕾也观察到唐景龙不少秘密。但她是有选择的。她对非法代孕默不作声,因为她接触并知道这些女人心甘情愿。她继续蛰伏,她发现了全新的秘密,这秘密对于唐景龙很要紧,对于她也很要紧,所以她不顾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