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到了,车子到了吗”毫无疑问,孙福景真正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出路。他瞥一眼纪询伸出来的手,面露哂笑,“警官,这不是酒会上的商业谈判,我不会和你握手,让你缴我的械的。”
“车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纪询神色自若收回胳膊,今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宽大羽绒衣,收起平日里总是没精打采的惫懒模样,罕见的挺直背脊,微抬下巴,诙谐暗含讥讽,疏朗蕴满锋利,于是一转瞬间,他真成了地地道道的行动组组长。
“不过我们不会让你带着人质离开。”
“那大家就一拍两散”
孙福景面露凶狠狰狞,但紧跟着,纪询说出的下一句话,又打断他的情绪。
“但我们可以答应你的最初的条件,先开枪自伤一臂,再和你交换人质。”
孙福景霎时愕然。
纪询没有给孙福景消化思考的时间,他说完话后,余光迅速扫遍周遭的布置,往右后方退了小半步,随后向霍染因伸手要枪。
但霍染因的速度比他更快。
刑警队长抢先一步,抽出腰间枪套里的手枪,牢牢握在掌心。
纪询不以为意,收回手:“行,队长枪法准,让你来,要让我自己来,我会怕的,确实有点难以下手。”
他说话带笑,还环顾四周,颇有些古代关羽刮骨疗伤而面不改色的英雄气概。
自然而然,最后,这道视线落在霍染因身上。
霍染因神色莫测,如浪潮一样汹涌的想法掩盖在他坚冷的外壳下,只有那只不知觉摩擦扳机的手指,多少泄露出他内心的犹疑与惊愕。
纪询抬起左手,手指指向右臂。
“这儿。”他稳稳告诉霍染因。
这空隙里,孙福景从愕然中醒过神来了,他脸上流露出看好戏的神色,甚至出言煽风点火:“我讲究诚信。只要你愿意照胳膊上开一枪,我就愿意交换人质。不过我想,这恐怕太难为队长了吧”
霍染因的手臂抬起来了,枪口直指纪询肩膀。
孙福景脸上看戏的神色更浓,看似劝说,实则激将:“队长真的能枪击自己的同伴,自己的上级万一这一枪没有打好,打中了骨头和经脉,让这位组长的手臂再也没有办法用力,那该留下多么重的心理阴影啊。”
“这你就错了。”纪询说。
“哦”孙福景,“我哪里错了”
纪询微微侧头,他看向孙福景,嘴角牵起一缕饱含深意的轻蔑的微笑。
“罪犯不要自以为是去揣摩警察。”
他再度转向霍染因,朝其递去眼神,他们没有彼此直白的沟通过,耳机里也没有明确的指示,所有的希冀都在这一眼之间。
准备。
他无声说。
你可以。
我敢让枪握在你手中,我敢让手臂暴露在你的枪口下。
你呢
大概有一阵过电似的战栗掠过霍染因的心脏。
他的手轻微地抖了下,是肉眼看不见,谁都没发现的颤抖。
但这颤抖烙印在他的心口上。他难以形容这是恐惧还是激动还是别的无法表达的情绪。
霍染因猛地闭眼,然后又迅速睁开,身体上的颤抖没有了,但并不消失,而是进入了心底。
他的心在摇动,跟着纪询的目光摇动,摇动出恐惧,摇动出微怒,还摇动出薄刃出鞘即将嗜血的兴奋。
他将这所有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凝入目光,刺向纪询。
纪询也看着他,似乎还看向别处,看向他们身后的窗帘。孙福景的窗帘是暗色的,遮挡了外界视野,但阳光之下,有一处比其他地方更暗一分。
纪询命令:“听我口令,三、二、一”
“砰”
枪响,巨响。
火光如烟花绽放在漆黑枪口,而后硝烟满溢,子弹穿过纪询的肩膀,射中他身后橱柜玻璃,以子弹为圆心,环状的裂纹割碎玻璃,那霎时溅射起的碎片,成千上万,大大小小,先倒映天光,再倒映血光。
“哈”
纪询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捂着手臂,倒在地上。
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汩汩流下。
霍染因健步上前,扶住将要倒下的纪询,他的手指稳稳掐着纪询的手臂动脉,阻止血液迅速流失。
他的枪口低抬着,指向孙福景,无声威胁;目光却集中在纪询的脸上。
“没事吧”
当然有事。
是个人都能从纪询控制不住颤抖抽搐的身体中看出来纪询现在正经历的痛苦。
血液从他捂着肩的指缝中流出,涂满纪询的手掌,又落到白瓷砖地上,先是红梅似的斑斑血点,而后血液越来越多,红梅立时被打湿淹没。
“哈,哈没,没事帮我简单包扎,止血,先交换人质”
纪询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话,他极力压制着面孔的扭曲,还试图小幅度动动手臂。
原本忍着泪的林芸一下子泪崩了,她居然不顾危险,用力挣扎起来:“不要,不要交换”
“闭嘴,不准动,再动我现在就崩了你”孙福景大声呵斥。他又扭脸,冲纪询发出得意大喊,“警察居然真的这么蠢,先给自己来上一枪我告诉你,我反悔了”
“哈孙先生,出尔反尔在谈判上可是大忌。”纪询忍痛说。
“是警察太蠢,居然连这种事情都相信。”孙福景冷冷道。
“愚蠢的是我吗是孙先生你吧。”纪询脸色还是惨白,但他靠着霍染因,慢慢把蜷缩起来的身体拉直。
从开枪到现在,霍染因的目光绝大多数时候都停留在纪询身上。
他神色冷峻,偶然朝孙福景处一瞥,也非常快收回来,继续关注着纪询。
孙福景也同样,注意力都集中在纪询身上。
纪询叹了口气。
“猜到警方会上门,猜到下楼会有狙击手,猜到哪怕有车能逃出去也不过十死无生。之所以还在这里垂死挣扎,你啊根本就是走投无路了又没胆量往自己脑门上开一枪,于是想让警方帮你自杀吧。我猜的对不对啊不对也没关系嘛,我就是爱乱猜。”
孙福景脸色铁青。
“我猜啊”纪询又喘了一口气,“你一个20年前能帮人伪造死亡证明,把钱树茂赵元良轻轻松松威胁的人,现在用这种三流电影的桥段试图求生,本质原因就是你被抛弃了吧,被你后面的大人物毫不留情的,像用过的纸巾那样随手抛弃吧。啊好可怜哦,算无遗策的孙先生提前联系老大们,想抢在警察只是布控的时候跑路,没想到那些人根本理都不理孙先生呢”
“你闭嘴”
孙福景暴跳如雷,手里始终指向林芸的枪口,第一次挪开,朝向纪询所在。
就是这个时候
孙福景身后窗帘猛然扬起,藏在其中的袁越猛然跃出。
他无声,迅捷,将时间与机会拿捏得一分不错。越专注于一件事情之际,偶尔的,脑海反而越能丛生杂乱念头,这些念头像降了调的音符,生生息息,环绕着他却并不影响他。
飞扬的窗帘使夕阳的光闯入,其中一缕光闪入他眼中,牵他入儿时。
夕阳,窗台,倏忽自窗台上跳进来的人。
如魔术般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