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也算是,关爱贫困学子。
趴在露台栏杆上,周进繁垂头时偶地瞥见,那本该已经离开的家教,居然还没走。
好像弯腰在垃圾桶旁边捡了几支他家丢掉的海芋,放进了车篮子。
白色的花瓣像水一样漫出粉红的车筐,周进繁看着他骑着车离去的背影,又忽地笑了一下。
骑自行车从翠湖这边出发,大概要四十分钟才能到小姑关霞家。
夏夜的风刮过耳畔,树上聒噪的蝉鸣不绝于耳。
春城的夏天和中国其他城市不同,最高气温也才33度,正午是最热的,到了晚上吹着风反而有些冷,得穿外套。
关霞是关作恒的姑姑,爸爸的妹妹。
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次,关霞很少回老家,只带丈夫回来过约莫一两次,直到关作恒高考那天,老家来了电话,告诉关霞父亲去世了
儿子要上学,老公要上班,关霞只身一人回到边境小村参加葬礼。守灵夜那晚,她看见关作恒在棺材前头默不作声地跪了一夜,关霞问起他考试考得如何,他并未回答,像个木头人一样,眼珠子是黑漆漆的,眼眶骨一圈是红的,如死灰般看了眼自己。
关作恒考状元的消息,还是她在新闻上看见的。丈夫是六中的数学老师,在学校里听说了一点消息,校领导打算花大价钱挖这个贫困生状元来六中复读。
在丈夫的驱使下,关霞拨通了久违的电话,问了家中情况,关作恒接了电话,关霞那陌生的声音道:“是阿恒吗我们家冯老师,他听说了你的消息,问你啊,你志愿填的怎么样了你姑父他是中学老师,他知道这些,你可别乱填。”
关霞还在电话里说了冯老师的学校出多少万让他去复读的事。
“大侄子,你要不来我们家,一起商量一下”
奶奶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姑爷是冯川是文化人,是教书育人的老师,便自作主张把关作恒送去车站,擦着眼泪叫他出人头地。
从笠县到春城,前后辗转十多个小时大巴和火车。
关作恒只背了一个黑色的书包就来了,带了两身衣服,一顶帽子。见到了关霞和冯川。夫妻俩对他万般热情,家里还有个十三岁的小弟,房子小,装修得不合理,四处堆满了杂物,关霞便安排关作恒跟儿子睡一张床,儿子死活也不同意,冯川就训他,叫他忍忍。
还没进屋,关作恒在门口便听见一家人在算房贷的事。
“这套120平的,我公积金买,首付给21万,咱们家存款刚好够”
冯家一家三口住在城中村,运气不好,一直没等到拆迁。
房子太小了,冯川老早就想买新房了。
“老冯你看这套进门玄关多大,这儿可以弄一排的鞋柜,电视墙也弄一整排的柜子,把吸尘器什么都放进去”
只听那声音,就知道关霞在户型图上向外地规划未来的憧憬模样了。
“爸我喜欢这个大的,我要住大的我要住大的我要一个人住大房间。”
“这个145的吗户型是漂亮。”冯川是数学老师,算这个很快,有点为难,“首付钱倒是能凑够,就是买了我们也没钱装修,而且这么大的屋,以后脱手也麻烦。”
冯川喜欢恒大那套二楼的,赠送了一个超大平台,总价有些微超出预算。他琢磨着道:“算上侄子那笔复读费的十二万,也还差点,只能打电话问我妈借五万了。”
“十二万”关霞犹豫道:“不是说咱们只拿他五万么,老冯,他还要上学呢”
“我知道,可他不能白住咱们家吧我又不是直接拿了不还了,都是一家人,以后他上大学,不得我出钱啊再说他爷爷去世,你不是回去给了八千吗。他要是复读,这一年也得住我们家吧,总得算他租金和生活费吧这小子一天吃那么多肉”
“那、那万一他不复读,去北京上大学了怎么办”
“不准去”冯川斩钉截铁地说,“他必须去六中复读”
关作恒来这儿的第一天,就知道冯川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冯老师。
故意在门口发出碰到鞋架的动静,门内立刻噤声。
他敲了下门。
接着,门从里面打开,是关霞那张有些怯的笑脸:“阿恒回来了啊。”
关作恒态度稀松平常:“小姑,你们在看房子”
“嗯”关霞多少有点不自在,看见他怀里的花,“买花啦”
关作恒说捡的,关霞咦了一声,忍不住低头嗅了下:“这个季节还有海芋呢,我去拿个瓶子插上。”
她一边闻一边说:“真是,这么好的花怎么丢啦,准是情侣吵架。”
春城盛产鲜花,全国、乃至全亚洲最有名的鲜花产地,都在春城,花又鲜又便宜。路边捡到这么新鲜的海芋也不是太稀奇。
关霞在桌上寻了个空的饮料瓶子,准备用肉剪刀剪个口子插花,关作恒从她手里拿过剪刀:“小姑,我来剪吧。”
绿茶瓶子厚实,不太容易剪,他沿着瓶口剪开一道缝隙,一旁的关霞从冰箱里拿了几个香梨出来,冲洗了一番,让关作恒吃梨子。
关作恒撕掉绿茶瓶子的外壳,把海芋插进去,放在阳台。他咬了一口带着水珠的梨子,平淡地问还在看户型图的冯川:“看好房子了吗”
冯川笑着说快看好了,问他:“你决定好复读的事没有想这么多天了。”
“决定好了。”
冯川欣喜若狂:“去六中啊”
他摇头。
冯川脸上的笑容当即消失大半:“不去六中那你准备去哪里”
关作恒盯着他:“姑父不想让我去上大学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大学嘛,什么时候都能上,晚一年再读你比同学都更成熟,优势也更大是不是”
“哦。”
关作恒说:“萃英中学打了电话,开二十万让我去。”
语气依旧平常,似乎这么多钱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数字。
二十万一瞬间,冯川容光焕发,大喊了三声好,用力拍他的肩膀:“阿恒你可太有出息了萃英好啊,是春城师资最好的私立去就去萃英读书”
当晚,关作恒是被热醒的,床上又湿又热。他睁开眼睛,一股子冲到天灵盖的尿骚味儿占据了全部的呼吸。
探手摸一摸床单,原是旁边打着鼾的表弟尿床了。枕头上满是表弟流的口水。
关作恒皱着眉坐起,下床,进了卫生间。
拧开一半的水龙头,他埋在细细的水流下冲了冲脸和头发,用洗脸巾随手一抹,然后放了一盆水,端着去阳台洗衣服。
他极度厌恶这个年纪不懂事的小屁孩。
十三岁了竟还尿床。
还有今天那个十四岁的莽撞小孩。
可比较起来,比表弟可爱不少。
至少关作恒不需要忍受和他同床共枕,忍他尿床打鼾不漱口以及床上放屁。
何况,周昆还给他那么多钱。
这一晚,关作恒是在阳台的摇椅上睡着的,洗干净的衣物挂在晾衣绳上,整晚都在滴水。拂晓来临时,薄薄的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半睁开眼,透过那几支雪白的海芋,望见耀目的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