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斯从助手手中接过了工具,先在凌一后颈的皮肤处简单消了一下毒。
酒精蒸发带走了皮肤的温度,后颈一片凉飕飕。然后凌一感觉到林斯的指尖放在那一块上,按了按:“放松,不疼。”
凌一扁了扁嘴,即使林斯扎针的技术再好——还是会有感觉的嘛。
尤其是他因为改造过的原因,对各种触感都极端敏锐,一根针扎进去,绝对感觉非常强烈。
林斯找准位置,将针尖贴近了皮肤,然后迅速地——一下子扎了进去。
助手递上来固定装置,是一个银白色的小贴片,既能防止探针脱落,又能防止它因为身体的运动彻底滑进皮肤中,引起事故。
林斯将贴片固定好,问凌一:“可以么?”
“还……还好啦。”凌一道。
林斯看着小东西明明白白写着求安抚的眼神,低下头和他碰了碰额头:“乖。”
凌一像是一只被梳了毛的小猫一样,闭了闭眼,然后整个人放松了一些。
上校:“……”
为什么他被扎针的时候得到的待遇那么粗暴,嗯?
各个位置的探针都植入、固定好之后,骨骼开放,把凌一包了进去。
机械师遥控辅助着凌一站了起来。
“先不要坐大幅度的动作,熟悉一下控制方式。”郑舒道。
骨骼的设计目的就是舍弃一切复杂的系统与操作,直接用人脑来控制这台将近三米高的,含有数千个组件的机械——使用它的人要学会用意识指挥这些机械,就像平时指挥自己的四肢一样。
也就是说,探针就像是把人的神经网络延展,连接到了另一具机械身体上,这样,使用者就能通过这具身体,做到许多原本的人类因为生理功能所限而无法做到的事情。
——像上校那种,走不稳路的,就是典型的肢体还没有协调,不仅没有做到平时做不到的事情,连平时能做到的事情都忘记该怎么做了。
凌一试探地慢慢抬起手来。
机械臂在同时作出反应,托着凌一的手臂猛地往上抬。
凌一连试了几次都是这样,机械臂的速度一直没有慢下来。
“其实已经很好了,”斯维娜笑道,“我们的上校先生第一次抬手的时候,没有刹住,直接打到了自己的头。”
凌一想了想那幅场景,不由得也跟着笑了笑。
“不要通过控制你的手来控制它,”林斯道,“直接去操作机械。”
——那要怎么操作?
不做出动作,只是告诉自己的大脑去让机械动起来吗?
凌一原地不动思考了一会儿,闭上眼,试着忘记自己的手,只是想要做出那样一个动作。
机械臂带着他的手臂抬了起来。
——不行,还是太快了,一旦抬起来就会失控。
凌一继续一遍一遍地尝试。
而机械师们在一旁记录、分析着参数。
终于在不知道是第几次抬手的尝试中,凌一忽然在一个片刻感觉自己的手臂和机械臂融为了一体!
那感觉像是灵光一闪,稍纵即逝,在下一刻就重新变回了手臂和机械的不协调感,但凌一牢牢记住了那种感觉。
他回忆着那一刻奇迹般的融合感,再次闭上眼睛,忘记手臂,忘记自己。
终于在不久之后,再次捕捉到了那种感觉!
一只在看着仪器的林斯也注意到了此时神经信号与机械信号波的重合。
“很棒,”他对凌一道,“继续。”
其它几具骨骼也开始了各自的适应练习。
凌一连续捕捉到了好几次那种感觉之后,也感觉到它持续的时间长了一点儿,最长的一次差不多持续了半秒钟。
他仔细感受着这种感觉——是一种非常放松的感觉,自己躯体的限制被打破了,大脑不再执着于自身与外界的区别,机械骨骼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可之前都是因为动作的次数太多才巧合出现的,怎么样才能主动进入那种状态呢?
要放松,非常放松,非常信任这台机械,就像……
——就像被林斯抱住的时候那样。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台骨骼是林斯的研究成果,那些探针,用探针来传递神经信号的方式,也都是林斯的设计。
他当然可以完全信任它,并且接纳它,就像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凌一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一片温暖的汪洋中。
他的触觉无限延伸,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形体。
而同时,林斯也在专注看着面前的界面。
几个机械师围了上来,也看向了界面。
他们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只见那两条一直在各自振荡、只有偶然的片刻才会同步波动的波形曲线此时正在缓慢地趋向同步。
凌一抬起手来。
动作的速度和幅度都很正常,就像是正常人一样。
然后,他小心地屈了屈指节。
——再然后,试探地迈出了一步。
步伐不能算是很稳,但起码没有失去协调。
他摇摇晃晃地向林斯走过去,像个刚学步的孩子一样。
林斯把目光从界面上移开,对他道:“小心。”
虽然知道小东西可以应付,还是有点害怕他会摔倒——不是因为心疼机械。
大概就像地球上的那些家长,在孩子刚开始学走路的时候,总是要紧张地盯着,生怕孩子磕碰到?
自己在开始养凌一的时候,他虽然没有记忆,但已经会跑会跳,能自己生活了,现在看着他摇摇晃晃学动作,也算是弥补了一点小缺憾。
凌一走到林斯身边,林斯朝他伸出手,他稍微弯下一些腰来,伸手和林斯碰了碰。
一旁的机械师们并不吝惜他们的赞赏:“做得非常棒。”
林斯道:“出来休息一下。”
适应骨骼需要极端专注,在初期的时候非常耗费精力,所以不能长时间进行——尤其对凌一来说,身体还没有停止成长,需要更加在意,不能透支。林斯平时是能睡多久就让他睡多久的,现在更不会让他长时间待在骨骼里。
他控制骨骼开放,凌一跳了下来。
确实是有点累的,额角有薄薄的汗水,但是精神很兴奋,小脸红扑扑的,一跳下来就跑到林斯旁边坐下,抱住他的胳膊,整个人倚在林斯身上。
林斯把人捞过来,给他揉着胳膊。
上校也从骨骼里出来,嫉妒地看了凌一一眼,自己在原地做了一些放松活动舒展僵硬的四肢。
“你们今天要练习的就是这个,”郑舒对他们道,“这是最简单的,熟练度提上来以后,就要去适应骨骼的其它功能了。”
把骨骼当成身体的一部分,做出行走、奔跑、跳跃这些基础动作,是能使用骨骼功能的前提,但根本不是骨骼的目的——骨骼上装配了无数的仪器、装置,甚至武器,都要能在操作者的一念之间被使用。
也就是说,你的大脑不仅要承认骨骼也是身体的一部分,还要学着去操控那些复杂的、在人类对自己身体的认知从来没有过的功能!
听完郑舒的简单描述,上校忽然兴奋了起来。
“郑先生,也就是说——”少校伸了伸手:“你们往骨骼上装备的那些武器,我最后能完全用意念来控制?比如我只需要看着目标,就能攻击那里?”
“理论上是这样,”郑舒回答他,“自动瞄准系统会在捕捉到你的神经信号后做出反应,测试进行到这个阶段的时候,我们会去地面实地练习,你可以感受一下。”
上校很满意,虽然他现在连路都还走不稳,但看样子他已经想象到自己之后穿着战衣,像地球电影中的钢铁侠之类去大杀四方了。
“只要解决了材料供给的问题,limitless的全部改造体都能配备骨骼,普通士兵中可以进行一些选拔,也许有天赋异禀的人能够做到。”郑舒沉吟:“但是现在材料的问题太大了,我们在航行的时候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说起来,其实很好解决,只要我们航行去别的星球开采就可以,但是第二区一直没有动作……”
骨骼的前景非常辉煌,但是如果一直没有足够的材料供给,只能小范围使用的话,作用就会大打折扣。
他提到这个,林斯倒是想起来了一件事。
“关于这件事情,陈夫人说很难用一两句话解释清楚,她约我今天下午见面。”
“她可能有自己的考虑。”郑舒点了点头。
“夫人可能想等我们把骨骼调试好之后,用它来做开采项目,正好试验一下效果?”
“上校先生,我们现在只有五台骨骼样本,而且已经做不出来更多了,”林斯凉凉道,“你认为夫人会因为这个拖延开采计划吗?”
上校:“……”
郑舒道:“再等等吧,这边先测试骨骼,然后我们开始研究神经元芯片,苏汀就位了吗?”
“再给她一点时间。”林斯淡淡道:“我联系了阿德莱德,让他去疏导一下苏汀的情绪。”
郑舒点了点头。
短暂的休息过后,他们重新开始进行测试和练习,这是双向的测试,人需要与机器磨合,而机械也会根据测试结果进行调整和改造,使得使用更加方便。
所以上校很忙,凌一很忙,机械师们也很忙。
林斯倒是成了整个场上最闲的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无事可做了,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于是等凌一再次休息的时候,就看见林斯在和唐宁聊天。
但是,这两个人聊起天来,一定不是什么“你今天吃了什么”的话题。
凌一非常好奇地看了他们的对话,只能知道在谈论一个什么“海森德尔-班德纳问题”,其它的就是一头雾水了。
“唐宁最近几天被第一区借走了,”林斯看凌一好奇,给他解释道:“他对高能物理了解得不多,现在在问我一个概念。”
凌一点了点头。
“林斯是真的全能,”郑舒给自己接了杯水,在对面坐下,“他在上学的时候,是那种最传奇的人。”
“唐宁比我聪明多了,”林斯一边敲字一边道,“郑哥,你还记得那场imo吗?”
“当然记得,”郑舒大笑了起来,“咱们的林博士从来没有那么郁闷过。”
凌一好奇地歪了歪脑袋。
“那时候阿德莱德在柏林读书,林斯在柏林的实验室,碰巧我也有项目,我们三个合租了房子,”郑舒开始给凌一慢慢讲:“imo——地球上一项最顶级的国际数学竞赛,这一届的决赛正好在柏林,那时候我们都还算是学生,有很多闲暇的时间,正好出题人里有一位是林斯的朋友,邀请他过去。”
“我们一起去了,那边开始比赛,我们在后台也拿到了题目,这种比赛的内容不属于初等数学,但是也很少涉及高等数学,比如组合论和数论,简而言之……很大程度上是在考验你的智商和脑子里的思维方式。我会一些,但是做不出题,阿德莱德是搞心理的,只是来凑热闹,他连题都看不懂,我们两个到最后只有看林斯写题的份,”郑舒笑了笑,眯起了眼睛,是追忆过去的样子,“有三道题,时限五个小时,记得林斯用了两个多小时,然后他的那位朋友过来说'林,你猜会不会有人比你快?'然后林斯非常不以为然,说,怎么可能?”
郑舒有些促狭地看了林斯一眼,林斯眼中也泛上了淡淡的笑意。
“他说得确实很对,那些计算和证明过程,即使一个人一点都不思考,只是抄下来,都要两个小时以上。”郑舒道。
凌一好奇问:“那最后呢?”
“最后啊,”林斯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凌一的头发,“唐宁是那一届英国队的,所以……”
“所以他比你要快?”
“我在后台做完的时候,他已经在前面睡了一个半小时了。”林斯道。
“不是说抄过程都要两个小时吗?”
“他懒得写过程,题纸上写了三条结论,就开始睡觉了。”郑舒道:“那时候林斯的反应,简直是想敲开他的脑壳。”
“不只有三条结论,”林斯圈住凌一,边给唐宁敲着字,边补充道,“前面还有几个单词的文字说明——'观察得'。”
“那时候唐宁十二岁,”郑舒道,“比赛一结束就林斯就堵住了人家,问他的解题思路,然后唐宁很平静,说,这不是很明显吗?”
——天才吗,有些时候总是会异于常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