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蝉垂眸:“陛下若杀了永安王,日后史官笔下,恐要背负骂名。杀他的法子有千百种,陛下何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踪脾气也上来了,狠狠拂袖直视着他:“后世骂名朕从未放在眼里,明君昏君朕也从不在乎,便是担了骂名又如何?只要身前逍遥自在,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种种骂名?”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吐露心声:“朕就是太听太傅的话,顾忌太多了。”
他似一头被激发了凶性的狼,终于开始挣脱被施加在身上的枷锁。
韩蝉隐隐心惊,面上却软和了神色安抚道:“我知道陛下气怒,但如今不过是一时之胜负罢了。天为地纲,君为臣纲,陛下永远是陛下,而永安王,永远也只是永安王。陛下何必置一时之气?”他神色越发柔和,从李踪五岁开始,他便是他的老师,是他引导着李踪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也最清楚他的软肋:“陛下难道还信不过老师么?”
“太傅说的对。”李踪似乎被安抚了,在榻上坐下来,垂首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垂下的眼睫挡住了眼底情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君为臣纲,君为臣纲……”
他闭了闭眼,抬头笑道:“朕想明白了,老师今日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韩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总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但李踪坦然与他对视,却又瞧不出问题来。他垂眸思索一瞬,便告退离开。
韩蝉离开之时,听见里头的李踪说:“崔僖留下。”
李踪似想通了什么,又恢复了慵懒神色,他斜倚在榻上,唤了两个内侍给自己捶腿,目光瞥向崔僖:“上回你说人找到了?”
崔僖眸色一闪:“是,是一对双胎兄弟。陛下可要去瞧瞧?”
李踪思考一瞬。便颔首:“将人带来。”
崔僖吩咐下去,人很快便被带了上来。
兄弟两个跪在李踪面前,以额触地。
“直起身来,让朕瞧瞧。”李踪道。
兄弟两个忐忑地直起身,露出两张极其相似的姣好容貌,其实他们并不是女气的长相,疏淡的眉目十分精致,只是神情太过畏畏缩缩,又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白衣,便有些东施效颦的滑稽感。
李踪皱了皱眉,道:“留下吧。”又道:“以后只许穿青衣。”
兄弟两个闻言大喜,连声谢恩。
却说另一边,李凤岐出了太和殿,行至太和殿广场,便有不少官员凑过来同他说话。这些官员惯会看形势,眼见现在西风又压倒了东风,便纷纷来示好,想方设法地同他搭话,
李凤岐对此嗤之以鼻,一律回以冷脸。来示好的官员碰了壁,便讪讪离开。
但也有锲而不舍的人,试图与他搭上话。只是能说的话题前头都有人提了,统统铩羽而归,搭话的这位寿春伯是个活泛人,思来想去剑走偏锋,竟提起了永安王妃。
正巧齐国公就在不远处,他笑呵呵道:“说起来王爷与齐国公如今也是姻亲了,先前王爷养病不见客,我等也没有机会上门讨杯喜酒。”
“……”
他这话一出,四周静默。
这桩婚事从上朝到散朝,谁也没敢提。就怕触了霉头。没想到寿春伯竟然如此有胆量。
众人都放慢了脚步,偷眼把他瞧着。就连走在前面的叶知礼都转过头,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
但这寿春伯实在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见李凤岐没有露出不耐之色,就觉得自己找对了话题,就继续道:“司天台的监正果然有几分本事,说要寻贵人冲喜,竟当真把王爷的病冲好了。”
众人:……
他们恐惧地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永安王,脸色阴沉的齐国公,再看看还在叭叭叭个不停的寿春伯,要不是没胆子,真想扑上去捂住他那张嘴。
真是说一句错一句,还把两个人都得罪死了。一般人都没这深厚功力。
有同寿春伯有些交情的官员,实在瞧不过眼,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想叫他赶紧闭嘴。
哪知寿春伯还挺不乐意,将自己的袖子拽回来,不满道:“你好端端拽我做甚?”
那人:“……”
没人再尝试叫寿春伯闭嘴,都屏声静气支棱起耳朵看戏。
寿春伯好一顿吹捧之后,总结道:“改天我也要叫司天台给我看看命盘,兴许也能寻个贵人。”
叶知礼脸色铁青:“不过无稽之谈罢了,寿春伯还是不要太当真。”
这话要是传到皇帝耳朵里,他便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当初让司天台选了叶云亭,完全是因为世子之位必须由叶妄继承。哪成想弄巧成拙,永安王竟然没死成。虽然皇帝至今还未说什么,但要是寿春伯的话传到皇帝耳朵里,难免不会对他有所揣测。
“齐国公此言差矣。”
本来冷着一张脸的李凤岐忽然挑眉反驳道:“司天台说云亭是我命中贵人,与我相辅相成。我二人成婚之后,我的身体也果然一日比一日康健,这怎么是无稽之谈?”
叶知礼一噎:“这都是王爷吉人自有天相。”
李凤岐嗤笑:“齐国公莫要推辞,本王还没来及谢你呢,卧床那段时日,云亭照顾我良多。”
“……”叶知礼闻言脸色越发难以言喻,他生怕李凤岐再说些别的话,最后传进皇帝耳朵里去,敷衍应付了几句后,借口有事匆忙走了。
李凤岐看着他狼狈而逃的背影,轻嗤一声,心想叶云亭如今长成这副模样,定然是随了母亲。
却说叶知礼回府之后,越想越气。
他阴着脸,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那个孽子,我送他入王府。可不是真叫他去给永安王当牛做马的。这叫陛下日后如何看我?!”
“老爷何必同他置气?”殷夫人起身给他拍抚后背,明艳脸庞上满是轻蔑:“若是大公子不知轻重,传信将人叫回来敲打一番就是了。他连家学都未去过,哪里懂得朝堂局势。”
叶知礼一想也是,这个大儿子心肠软,奶娘生病都衣不解带的照料。说不得进了王府见永安王可怜,便心软照顾也未可知。
他沉吟片刻,召来了管家,写了一封拜帖叫他送去王府:“你去请大公子回府一趟,就说我有事与他商议。”
管家收好请帖,领命而去。
……
请帖送到时,叶云亭正在院子里给猎隼喂兔子,李凤岐则懒洋洋坐在一边,听朱烈汇报府中事宜——朱烈虽然自认被罚得有些冤,但王府如今确无可信的管事之人,他还是用上了整顿都督府内务的经验,将王府上下整顿了一番。如今正在跟李凤岐一一汇报。
听闻齐国公府上来人,叶云亭还以为是叶妄来找他讨要猎隼了,结果通传的侍女却说是齐国公府上的管事薛平。
“薛平?他来做什么?”叶云亭闻言摸不着头脑。
李凤岐思索了一番,将太和殿广场的一番话学给了叶云亭听:“约莫是叶知礼受了气,来找你麻烦的,”他眼神歉意:“是我思虑不周,大公子还多担待些。”
叶云亭摇摇头,叫侍女将人带来正院说话。
薛平很快便被引到了正院,他原本在正厅候着,半晌没等到叶云亭,便略有些不耐。后来侍女又说叶云亭在正院,要引他去见,薛平便有些不满了。觉得叶云亭这是仗着永安王的势,拿乔起来了。
要知道从前在国公府里,叶云亭名义上是大公子,实际上过得连他这个管事都不如。
如今竟然也敢装腔作势了,难怪老爷恼怒。
薛平面色倨傲地进了正院,还未见到叶云亭,便先瞧见了面色冷峻的李凤岐。他心里咯噔一下,倨傲便转为了畏惧。
他低眉顺目地上前行礼:“见过王爷。”
“齐国公叫你来的?”李凤岐扫他一眼:“何事?”
薛平眼睛往上,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叶云亭,又找回了一些胆气:“国公爷久未与王、王妃相见,甚是思念,便命我来请王妃过府一聚。”说着将拜帖递了出去。
李凤岐没接,顺便将叶云亭伸出去的手截住,握在了掌心不让他动作。
叶云亭领会了他意思,便顺从地没有挣扎。
“按理说,齐国公思念王妃,我不当阻拦父子相见。”李凤岐挑眉,拉长了声调道:“只是我双腿不便,一刻都离不得王妃。所以齐国公与夫人若是实在思念王妃,便叫他们到王府做客一叙吧。”
“正好先前我病着,诸多礼仪都缺了,如今正好补上。”
薛平尴尬地收回拜贴,面色迟疑:“可这……”
“怎么?”李凤岐脸色一沉:“齐国公莫非还要我这个腿脚不便之人去将就他不成?”
“不敢。”薛平一惊,连连告罪:“奴才这就去回话。”
李凤岐这才满意,随意挥挥手:“去吧,叫他们挑个好日子再上门,”
薛平抹了一把额头冷汗,脚步飞快地走了。
叶云亭看着他仓惶的背影,抿了抿唇,嘴角却还是染了笑意:“王爷何必与父亲结怨,他怎么说也是中书令,手底下掌着中书省。”
“你还念着父子亲情?”李凤岐反问。
叶云亭垂眸,轻轻摇了摇头。
自他重生而来,仍被送入王府那一日,他对叶知礼这个父亲,就再没有半点不切实际的奢望。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李凤岐啧了一声,将与他相握的那只手放在他眼前:“你看,如今我们才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坚定而温柔地将叶云亭的手包裹在掌心:“既是一家人,那就没有叫我看着你被人欺负的道理。”
他认真看着叶云亭,一字一句说与他听:“我是永安王,你是永安王妃,你不必再委曲求全,明白么?”
叶云亭对上他的视线,心头一颤,被包裹住的手掌不安地动了动,低声道:“王爷的意思,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李凤岐自然而然地松开他的手,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大可借我的势,不必有顾忌。”
你可以借我的势,不必有顾忌。
叶云亭细细品味着这句话,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很小的时候,他还会期望着父亲或者母亲能给他撑腰,后来长大了懂事了,便逐渐明白曾经的愿望有多可笑。
除了自己,没人会给他撑腰。
所以他早早学会了隐忍藏锋,委曲求全。是因为他知道,他不能任性,不能惹事,因为出了事,没人会护着他。
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境地,听见李凤岐对他说这番话。
就差直接对他说:我给你撑腰。
叶云亭眼眶有些酸,嘴角却翘了起来:“我知道了。”
李凤岐笑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吃完了兔子的猎隼蹭过来,蹲在椅背上探过一只鸟头横插在两人中间,左边瞧瞧右边瞧瞧,被李凤岐暗暗瞪了一眼,不满地扑腾扑腾翅膀,飞走了。
薛平被一番恐吓之后,回了国公府,便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
叶知礼不可置信地拔高了音调:“让我去王府叙话?”
薛平讷讷道是。
“果然是攀了高枝儿,翅膀硬了,”殷夫人冷笑一声:“都知道端架子拿捏父母了。”
叶知礼脸色难看,挥退了薛平后,方才挥袖扫落茶盏,咬着牙怒道:“好,真是好得很。我这个做父亲的,想见儿子一面还得上门去求见,真是好得很!”
殷夫人见状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坐下,一边给他捏着肩膀,一边转着眼珠道:“老爷莫要气坏了身子,依我看,去一趟也不是不行。正好将世子之事提一提。”
若是永安王没翻身,他们就直接给叶妄请封世子了。但如今永安王明摆着屹立不倒,他们再要给叶妄请封世子,还是要知会一声,顾忌永安王的面子。
“也罢。”叶知礼气过了,头脑也清楚起来,他眼神冷然道:“我倒是要看看这孽子还有什么手段。”
殷夫人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便是永安王给他撑腰又如何,老爷总归是他的父亲,父为子纲,他翻不出天去。”
叶知礼揉了揉眉心,道:“就依你的,你挑个日子过府的日子。”
殷夫人应下,这才带着侍女去了后院。
等回了自己院子,她的脸色便阴沉下来:“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竟然也敢拿乔?早知有今日,我当初就该掐死他。”
“夫人。”伺候的侍女闻言紧张张望四周,确定四周没人才放了心。她谨慎地关好了门窗,却没注意到,窗下捂着嘴满脸惊诧的叶妄。
她劝说道:“夫人可别再说这话了。”
殷红叶抚了抚胸口,坐下喝了口茶,不解气道:“说了又如何,他这不是好好活着么?况且若不是他,说不得永安王早就死了,二叔又如何会出这样的事?!”
当初她嫁如国公府时,叶云亭还不到一岁。
她当时年轻心肠软,叶知礼更是待她温柔体贴,一颗心全放在她身上。再加上后来没多久,她就怀上了叶妄,便没动过除掉叶云亭的念头。
左右叶云亭在最偏的院子里,也碍不到他的眼,
直到后来,叶云亭逐渐长大,到了该请封世子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个拦路石。
她殷红叶的儿子,什么都要最好的。这国公世子的位置,自然也该是叶妄的。
可偏偏叶云亭这些年虽然没什么存在感,却也没有行差踏错一步。按照北昭律法,爵位必须由嫡长子继承,除非嫡长子身亡或者犯下严重过错,才能由嫡次子继承。
她怎么可能让爵位落到叶云亭手里?便一直旁敲侧击地同叶知礼提起世子之位。叶知礼倒是也赞同由叶妄继承,但殷红叶与他夫妻多年,提及的次数多了,从他的回答里便多少看出些异样来。
她从前一直以为叶知礼是厌恶的这个长子的。但后来渐渐发现,叶知礼对这个长子的感情很复杂,偶尔还会偷偷去看叶云亭,却没叫任何人知晓,甚至叶云亭自己都不知道,
殷红叶嫁来之前,只模糊知道一些关于原配王氏的事情,但叶知礼奇怪的态度,却叫她对旧事起了疑心。
她着人暗中调查,才发现国公府的下人曾经换过一批,遣散了一批老人。她辗转寻到了遣散的老人,才打听到了一些陈年旧事……
忆起旧事,殷红叶脸色便有些难看,她恨声道:“我真是没想到,这贱种的命竟然如此硬。原本以为送他去给永安王冲喜,等永安王死了,他也得跟着陪葬,到时候世子之位自然就是妄儿的,皆大欢喜还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却没想到竟让他借机攀上了高枝。”
“不成。”殷红叶目光发狠:“我得再想个法子。”
侍女见她神色阴鸷,也不敢再劝说。只得小心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两人谁也没注意到,叶妄就躲在窗外,将一切都听在了耳朵里。
他蹲在窗子下,脑子里全是母亲阴沉的声音在盘旋。
“杀了他”“世子之位”“陪葬”……一个个惊悚的字眼像针扎在他脑子里,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从未想过,叶云亭被送去永安王府冲喜,源头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