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2 / 2)

李令月是他的妹妹,小十七也是他的妹妹,他不能容忍母亲如此对待两个懵懂天真的孩子。

然而他左等右等,并没有等到武皇后,只看到失魂落魄的李贤。

李贤早已成亲,在宫外建有王府,一般不会留宿在宫中。

平日风度翩翩的六王,在宫里横冲直撞,像个吃醉了酒,到处撒酒疯的酒鬼。

李旦把李贤带到自己的寝殿,命人为他醒酒。

李贤抓着他不放,“阿弟,阿弟,你怕阿娘吗?”

李旦不知该怎么回答。

如果是以前,自然是不怕的,因为武皇后是他的家人,他为什么要怕自己的亲人?

九岁那年,在目睹武皇后的诸多手段之后,李旦终于明白,母亲不仅仅只是母亲。她和寻常贵妇人不同。一般的贵妇人,相夫教子之余,追逐锦衣华服,贪图奢靡享受,寻求内宅之中至高无上的权柄,这些武皇后早就得到了,她不满足于此,想和男人们一样追逐权力,她有野心,有贪欲。

对武皇后来说,争权夺利比他这个小儿子重要多了。

从那天开始,李旦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整天围着父母打转,不再为父母的关注或者忽视而患得患失。

他几乎没有童年,刚刚学会察言观色,就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阿父是皇帝,阿娘是皇后,兄长是太子。

他,只是个亲王。

一个必须谨守本分,鲁钝忠顺的亲王。

他已经忘了该怎么和母亲相处,武皇后在他眼里,比阿父更威严。

李贤似哭似笑,揪着李旦的衣襟,哑声嘶吼:“阿娘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的母亲?为什么?!”

李旦守着胡言乱语的李贤,一夜未眠。

大多数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武皇后,亲近也不是,敬畏也不是,憎恨谈不上,崇敬?更不可能。

裴英娘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你认得执失大郎吗?”

李旦收回思绪,目光落在裴英娘巴掌大的小圆脸上。

他看得出来,裴英娘也怕武皇后,可她的害怕,似乎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态。

也许他不该一味明哲保身,退让和恭谨并不会让母亲心软,如果他想保护两个妹妹,必须和小十七一样,坦然面对自己的恐惧。

主意一定,李旦霎时觉得豁然开朗,“执失大郎?你问他干什么?”

裴英娘苦着脸,“阿姊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哭坏了。执失大郎是薛表兄的知交好友,我想托他给薛表兄带句口信,让薛表兄进宫一趟,安慰阿姊。”

前段时日,裴英娘往来于安平观和蓬莱宫,李治特意派千牛备身执失云渐护卫她的安全。

执失云渐身材高大,裴英娘每次看他,都得仰起头。

他五官深邃,相貌英俊,眼瞳是暗淡的灰褐色,不爱说话,寡言少语,身手利落,能动手的话,绝不张口,典型的武人风格。

裴英娘怎么说也和执失云渐相处了一段时日,但从头到尾,硬是没和对方说上一句话!

李令月老是撺掇她从执失云渐口中打听薛绍的消息,裴英娘很想帮李令月一解相思之情,可执失云渐就像个哑巴一样,连呼吸声都比一般人的轻!

所以她只能来找李旦求助了。

李令月最宝贝的那根佛手纹桃木簪子,是薛绍亲手雕刻的。很明显,这对少男少女,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只是因为年纪都小,平时免不了磕磕碰碰。好起来表兄表妹亲亲热热,手拉手一起去看波罗球赛。一时恼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非要另一个认错讨饶,才肯回转。

李令月啼哭不止,大概只有请动薛三郎,才能让她破涕为笑。

裴英娘知道李治默许薛绍和李令月亲近,才敢想出这个办法来,不然就有些私相授受的嫌疑了。

李旦想到李令月的脾气,也跟着头疼,“我带你去含凉殿,执失云渐今天当值。”

兄妹俩到含凉殿的时候,刚好碰上常乐大长公主从里头出来。

常乐大长公主面色青黑,宫人们生怕触霉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李旦牵起裴英娘的手,带着她躲到廊柱背后。

“阿兄?”

李旦摇摇头,“你记住,离大长公主越远越好。”

裴英娘点点脑袋。

她进宫的头几天,宫里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她生得像被废后王皇后害死的安定思公主,所以两位圣人都格外喜爱她。

裴英娘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且别说安定思公主夭折的时候只是个小小的婴儿,五官还没成形。而且武皇后头一次看到她时,满脸惊喜,完全不是一个正常母亲看到和夭折的女儿长得像的孩子时该有的反应。

有人说裴英娘酷似晋阳公主。晋阳公主小名兕子,字明达,和李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亲厚。可惜天生病弱,十二岁时不幸病逝。

裴英娘起初也怀疑自己长得像晋阳公主,不过她很快推翻这个猜测。因为李治曾多次在她面前提起晋阳公主擅写飞白书,如果她真的是晋阳公主的替身,李治说起晋阳公主的名字时,不会那么自然。

裴英娘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常乐大长公主对她的厌恶嫌恶。

她确信,常乐大长公主肯定知道她长得像谁。

如果不是常乐大长公主凶悍跋扈的恶名在外,裴英娘还真想旁敲侧击打探一下,她到底是谁的替身啊?

知道答案,她才好为李治解忧不是!

可惜常乐大长公主是个炮仗,碰上火星子就会炸起来,她没有开口探问的机会。

等常乐大长公主走远,李旦拉着裴英娘从廊柱背后走出来,“在这里等着我。”

不一会儿,他转身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绛红袍的英武男子。

裴英娘发现,李旦好像又长高了。执失云渐的祖父是突厥人,天生高大,李旦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竟然差不多高。

她低头看看自己脚下的木屐,嵌了木齿,有增高效果,然而她刚才站在李旦身边时,还是只到他的腰间。

执失云渐裹幞头,穿绛红圆领袍,脚蹬皂靴,腰佩长刀,英姿飒爽,乍眼看去,和长安儿郎并没有什么不同。

仔细看,才能看出他的眉眼五官格外深邃。

他和李旦交谈几句,俯视着裴英娘,冷冷道:“薛三后日进宫。”

声音沙哑,口音很纯正。

裴英娘半天没反应过来:原来执失云渐说话的嗓音是这样的啊!

李旦目送执失云渐离开,看一眼裴英娘,语带戏谑,“小十七很喜欢执失大郎?”

裴英娘抬起头,一脸茫然,李旦从哪里看出来她喜欢执失云渐的?

她喜欢欣赏生得漂亮的人,但绝不会因为相貌而影响自己的好恶。

李旦扭过脸,“回去吧。”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母亲为武承嗣和武三思挑选的联姻对象,是河东豪强之女。母亲重用寒门士子,笼络河东豪强,送出两个侄子,不费吹灰之力,成功换来两个豪强门阀的效忠。

小十七逃过一劫。

可阿父的举动,又让他心生警惕。执失云渐是执失思力和九江公主的长孙,阿父很器重他,不会随随便便给他安排差事。

前有宗室远支文成公主远嫁吐蕃,裴英娘和她身份类似,由不得李旦不多想。

裴英娘唤他阿兄,信任他,依赖他。

他得看好裴英娘,不能让阿父或者阿娘随随便便把她嫁了。

虽然那一天还很遥远,但早点提防着,总比事到临头再慌手慌脚要强。

裴英娘回到东阁,把薛绍后天进宫的好消息讲给李令月听。

李令月果然收了眼泪,“三表兄要进宫?”

她脸色仍然不好,但至少开始分心想其他事了。

李旦没有跟进东阁,送裴英娘回去后,径直回到含凉殿,求见武皇后。

羊仙姿似乎已经等他多时了,“殿下今早才说,大王这几日肯定要来。”

偏殿轩朗,帐帘半卷,武皇后头梳垂髻,坐在案前批改奏章。

小几上摆满各种书卷账簿,几个着男袍的女官跪在她下首,低头抄录书卷上的内容。

“阿娘。”

李旦行礼毕,跪坐在武皇后身侧。

武皇后打发走女官们,“旦儿,你长大了。”

从前,李旦是几兄弟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他永远游离彷徨,置身事外,不像李贤那样四处结交名士才子,也不像李显那样和长安的五陵少年郎来往密切。

武皇后曾以为,李旦会是几个儿子中,最让她省心的那一个。

那天,他竟然闯进刺史府,直接带走李令月和裴英娘,委实出乎武皇后的意料。

如果闯进府的是李弘或者李显,武皇后不会吃惊,李弘正直,李显莽撞,听说刺史府出了命案,冲动之下一头闯进去不稀奇。

可李旦不一样,私底下的他如何且不论,在她面前时,他始终柔顺听话,从不多嘴说一个字,不多走一步路,完全不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武皇后不会把李旦的异常行为当做是心血来潮,她敏锐意识到,小儿子已经悄悄变了。

李旦迎着武皇后审视的目光,挺直脊背,“阿娘,你预备拿小十七换什么?”

武皇后愣了一下,合上奏本,“怎么,你这是要替小十七讨公道?”

李旦双手握拳,“阿娘,阿父很喜欢小十七,令月和我把她当成亲妹妹,她才八岁,且让她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他向武皇后叩首,“阿父今年的笑容越来越多,还要亲自参加春狩,阿娘,您带小十七进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武皇后看着李旦漆黑的发顶,眉心紧皱,她的儿子们离她越来越远,如今,连最小的李旦,也开始疏远防备她了。

李旦等着她的回答。

武皇后叹口气:“罢了,我好歹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怎么会为难一个八岁的小娃娃。”

李旦亲耳听到武皇后的保证,轻轻舒口气。

他不会忘记赶到刺史府时,裴英娘躲在窗户后面的那道眼神。

她脸上不该露出那样的神情。

蓬莱宫外,一抬轿辇自北向南,经过四座里坊,忽然被一群商人挡住去路。

常乐大长公主的公主府建在宣阳坊,东边是商贸集中的东市,北边紧邻销金窟平康坊,西北面是皇城,交通便利,繁华热闹。

热闹过头,就是烦扰了。

轿辇几乎是一点点往前挪,走得很慢。

常乐大长公主心里正烦躁,急着回公主府,看到奴仆脚步迟缓,不耐道:“怎么回事?”

户奴回道:“回禀贵主,东市开张,那些商人一窝蜂堵在市署门口,排队领牌子。来往的商队要把牛马牲畜送去安置。两边混在一起,仆不敢快走,免得伤了贵主。”

商人虽然富裕,但地位低下,不能在城中乘车,不能穿丝绸衣裳。户奴虽然是奴婢,提起商人的语气,却有些高高在上的意思。

常乐大公主冷笑一声:“不长眼的狗鼠辈!”

她拿武媚没办法,难道还对付不了几个平头老百姓?

她一声令下,公主府的豪奴们举着棍棒,一拥而上,一顿打砸,把商人们和商队的牛车赶走。

常乐大长公主在路上行人的哀痛呼叫声中放下帐帘。

回到公主府,常乐大长公主立刻命人去寻赵观音,“二娘呢?唤她来见我。”

侍女小心翼翼道:“女郎出门访友去了。”

“去哪儿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常乐大长公主气得面色铁青,“去六王府,告诉女郎,她老子死了,我等着她回来哭孝!”

侍女知道大长公主这回真的气狠了,不敢支支吾吾,飞奔去二门外传话。

“好好的,怎么咒我死?”驸马赵瑰笑着进房,“今天怎么这么大的气性?”

常乐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我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别惹我。”

赵瑰连忙作揖,不敢多话。

奴仆们把赖在李贤王府内院不肯走的赵观音劝回公主府:“女郎,公主真生气了,您快回去吧。”

赵观音也存了一肚子火,回到家中,先拉下脸,“阿娘,六王这几天心情不好,我没闲心和您斗嘴。”

常乐大长公主额前青筋暴跳,“孽障!李贤生得再俊秀,也不是你的归宿!我已经向圣人求来旨意,你早点收回心思,等着嫁给李显吧!”

赵观音脸色大变,“为什么是七王?我爱慕的是六王!”

常乐大长公主冷声道:“李贤已经娶妃,六王府哪有你的位置。”

赵观音眼圈一红,“只要能长久待在六王身边,我不介意向房氏低头。”

赵瑰听到这句,心道不好,霍然站起,挡在赵观音面前。

常乐大长公主的动作比他更快,涂了鲜红蔻丹的指尖已经弹到赵观音脸上:“我乃堂堂公主,你是我的女儿,怎能与人为妾?你只能做正妃!”

赵观音捂着脸颊,泪水潸然而下,“我不管,我不要嫁给李显!他蠢笨自大,哪里比得上俊逸出尘的六王!”

常乐大长公主清喝一声,“李贤再好,也不是你的。敕旨已经拟定好,你趁早死心吧。”

赵观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娘好狠的心!我这就去宫中面见圣人,让他收回成命!”

“你敢!”常乐大长公主横眉怒目,“你以为圣人会因为你的几滴眼泪就改变主意吗?现在圣人还不知道你真心爱慕李贤,以为只是少年人间的玩笑而已,才会挑中你做李显的正妃。如果圣人确定你喜欢李贤,你这辈子就算完了!”

赵观音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圣人大度宽和,一定能体谅我的真心!”

常乐大长公主气极反笑。

赵瑰轻咳一声,把女儿拉到一边,“二娘,你阿娘不是哄你玩的。现在宫里的人只当你年纪小,把你和六王之间的事当成笑话说。如果你跑到圣人面前自剖心迹,别说六王,李显你也嫁不了!”

看赵观音还一脸倔强,不肯服气,赵瑰叹口气,打发走侍女仆从,“你听说过昔日那个名动长安的才子王勃的事迹吗?”

赵观音擦干眼泪,小声嘟囔:“一个不得志的才子,关我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李治是个心机boy。

另外武皇后是狠毒,可是她真的很有才干,作为一个傻白甜,作者真的很佩服她。

好多人以讹传讹,说新城公主死于家暴,这种说法其实蛮不负责任的。

从出土的墓葬和各种史料来看,新城公主并没有受到家暴。她的婚姻有些波折,但是过得很幸福,偏偏不能长久,驸马长孙诠因为家族覆灭而被流放,客死异乡。新城极度悲痛,身体一直不好。她的第二个丈夫韦正矩因为尚主一路高升,肯定不会傻到虐待公主。初唐、盛唐的公主地位很高的,不会发生醉打金枝那样的事。那时候的王孙公子都不敢娶公主,一是怕公主彪悍,二就是怕和韦正矩一样,没把公主伺候好,自己丢脑袋不说,全家老小跟着倒霉。

阿家:对婆婆,婆母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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