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后宫女子来说,她已经到了年老色衰的年纪,她和那些哭哭啼啼的宫婢不一样,不甘心最后落发出家,孤老一生。她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斗志昂扬。
李治每天守在病榻前侍奉汤药。
那日是个大晴天,天色很好,碧空如洗。
李世民的精神好了些,靠坐着床栏,抓住李治的手,叹口气,“稚奴,你才几岁大的时候,喜欢到处乱写乱画,宫人们一开始当做好玩的事到处宣扬,后来他们发现你胡乱画的符号很像一个‘敕’字,吓得六神无主……我命人把你房中的纸笔一把火烧了,不许人将此事外传。”
李治默然不语,这一段故事知道的人不少,他不是第一次听说。
或许是确有其事,或许是牵强附会。不管真相如何,李承乾和李泰落败,他成为太子,成王败寇,所以这段故事现在听来风平浪静。
如果当时赢的人是李泰,这个故事就没那么好玩了,不仅不好玩,还会给李治带来杀身之祸。
李世民要保李治,所以他最终允许这个故事传扬开来。
“阿耶。”李治含泪道,“您放心,我不会毒害自己的嫡亲兄长。”
李世民捏捏李治的手指,笑了笑,“为父走了以后,守住江山的重任就要交托给你了。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你喜欢什么,尽管去拿。稚奴,你千万要切记一点,你的舅父和其他顾命大臣只是臣子而已,你才是君主,假如他们欺负你,不要手软。”
他没有提李承乾、李泰和他们的子孙家人,朝野内外危机四伏,老臣们狡诈油滑,高丽还没有拿下,世家贵族桀骜不驯……稚奴年轻,想要坐稳江山,谈何容易。
他走了,所有事情要靠稚奴自己去应对,稚奴还这么小,这么柔弱,以后没人替他遮风挡雨,他不想再给稚奴更多压力。
其他儿子自求多福吧,只要他们本分,以稚奴的性子,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至于那些庶出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随稚奴处置。
自那天一场长谈之后,李世民陷入昏睡,再也没有清醒过。
数天后,在舅父长孙无忌等人的拥护下,李治于阿耶灵前即位,几位老臣配合默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京畿之地,出阁就藩的亲王有些异动,想趁李治根基不稳时起事,还没集齐队伍,就被暗卫一网打尽。
一个月后,宫中女子被送去感业寺落发为尼。
李治想起翠微宫中朝夕相处的武才人,他知道自己喜欢她,不是喜欢她的美貌才情,而是念念不忘的爱慕。
※
朝中大事皆由顾命大臣把持,他初登帝位,唯有拱手听命而已。
再一次被舅父长孙无忌驳回决议后,李治捏紧双拳,言语态度依旧恭敬客气,心里则早已经把击溃权臣的计划推演了一遍又一遍,日臻完善。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不必急躁,可以一步一步慢慢来,没有人能阻挡他的脚步。
在那之前,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出身不高、干练果敢,能陪伴他一直走下去的帮手。
他头一个想到感业寺中的武媚。
想要撬动权臣们,不能硬碰硬,贸然和权臣们斗法,他独木难支,一定会输得遍体鳞伤。
他选择从后宫入手,王皇后和萧淑妃正斗得死去活来,契机完美,只有用后宫争斗牵动朝堂,才能麻痹那些老臣。
世人都以为他色令智昏,给了武媚独一无二的荣宠。其实他也把武媚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如果她是个柔弱的妇人,可能早就被风雨波折摧毁了。
她没有,她迎难而上,愈挫愈勇。
野心也越来越大。
※
多年后,李治命龟兹乐人谱写《春莺啭》,曲子写成之后,他召集乐坊的国手,为武媚弹奏。
乐曲优雅婉转,余音绕梁。
武媚笑着问李治,“陛下怎么会想起让乐师谱曲?”
初见时春光妩媚,他听了一下午的悠扬鸟鸣,黄莺飞过繁茂的花架,清越的啼鸣透过层层枝叶,恍如水波流淌。
因为对面秋千架上的人,那个普通的春日才特别难忘。
他揽住武媚的肩膀,笑着道:“我曾在某个清晨听到廊外黄莺脆鸣,一时感触,这才有了这支曲子。”
武媚笑靥如花,“陛下才情过人,这支曲子真好听。”
曲子是为她作的,她觉得好听,就够了。
其他的,她不必知道。
※
大概是人之将死,早已遗忘的回忆忽然变得清晰无比,多年前的情景一一在脑海里浮现,仿佛流水冲刷走沙尘,缓缓露出深埋地底的岩石,漫长的一生倏忽而过,往日的点滴,霎时鲜活起来。
他记起所有人,所有事。
李治睁开双眼。
年轻女子跪在床榻前,泪眼朦胧,看到他苏醒,笑中带泪,“阿父,你又骗我。”
李治打发她和李旦去洛阳,不只是让李旦躲开他禅位于李显、武太后退守后宫这一连串的风波,而是彻底把他们远远送走,李治根本没想过再召他们回来!
他都病得米粒不进了,还勒令身边的人严防死守,不许把他病危的事透露出去,如果不是她梦中有所感,仓促赶回长安,她会一直被瞒在鼓里!
等到噩耗传到洛阳,李治早就不在了,到那时,赶回长安也没什么用。
李治是故意的!
小十七回来了。
李治扯起嘴角笑了笑,皱纹松弛,“是啊,为父很聪明,又骗了小十七一次。”
他想抬起手摸她的发顶,努力了半天,唯有手指动了两下。
这一天还是来了,他早就做好准备,没什么好伤心的,只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女们。
裴英娘直接用袖子抹去眼泪,动作粗鲁,吸吸鼻子,堆起笑容,“阿父,我不生气,你接着骗我好了。”
李治微笑,“阿父再也不骗你了……你能回来,其实我很高兴,我刚才梦见你们小时候,你进宫的时候才几岁大,又小又瘦,我很糊涂,小十七什么时候那么瘦了?她现在是什么样子?长胖了没有?刚刚在梦里找不到你,一睁开眼睛,你就回来了……”
“别哭,小娘子多笑笑,以后才会越来越漂亮。”
裴英娘眨眨眼睛,把眼泪搅碎在眼睫之间,“我不哭。”她握住李治的手,一字字道,“阿父,你放心,我长大了,会保护好自己。”
哭泣只会让李治走得不安心,她不能哭。
李治回握她的手,指节微微发颤,“十七乖,要好好的。”
千言万语,万种嘱咐,终究只化作一个简单的愿望:好好的。
裴英娘忍住眼泪,哽咽着应答,“嗯。”
一旁的李令月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李治环顾一周,目光慈爱温和,脸上浮起几丝红润,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显儿和旦儿呢?叫他们进来。”
李显和李旦并肩走进内室。
李治看着李显,面容威严,“显儿,你的弟弟妹妹都在这里,为父就要走了,你当着我的面立誓,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能伤害他们!”
李显哭得双眼通红,“阿父,我答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不会欺负阿弟和妹妹们,只要我在一天,他们永远是高贵的亲王和公主。”
李治面色和缓,“假如朝臣们逼着你打压旦儿呢?假如你的妃嫔儿女全部站在朝臣们那一边,逼你在他们和旦儿中间选一个呢?假如他们说,如果不杀了旦儿,你的皇位岌岌可危呢?”
他问出一连串的问题,气势迫人,李显茫然无措,抽噎了几下,才答道:“我不会伤害阿弟的,我不会……”
李治叹息一声。
他曾想过要废了武媚,但那时李弘还年幼,朝臣们之所以拥护李弘登上太子之位,一是因为武媚是皇后,李弘从庶出变成嫡出,身份贵重,二是因为他杀了其他儿子,帮李弘扫清障碍。
如果废了武媚,李弘处境尴尬,非嫡非长,名不正言不顺,还怎么压制朝臣?
现在武媚成了皇太后,李显是皇帝,母子俩血浓于水,武媚得到权力,李显占据名分,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李显需要有人辅佐,正如他当年能迅速稳定局势,离不开舅父长孙无忌的帮助扶持。
但愿李显能够像他一样积攒实力,早日成熟,摆脱母亲的桎梏。
如果他不行,还有旦儿。
李治挥挥手,“你们都出去,旦儿留下来。”
李显愣了一下,没有动,直到李令月拍拍他,他才恍然回神,跟着她一起离开。
裴英娘起身离开,李旦攥住她的手,捏得很紧,轻声说:“别走远,就在外面待着。”
她点点头,目光一直放在李治身上,慢慢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