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冰的寒冬时节,北风狂卷,冷得刺骨。
袁宰相在仆役们的搀扶下哆嗦着踩到脚凳上,他年纪大了,不能骑马,开始乘车上朝。
等候多时的大臣们纷纷上前和他打招呼。
验过身份,众人一起进入大明宫,廊下预备了火盆,给众位朝臣们烤火取暖,还有热乎乎的茶汤供他们饮用。
众人一边吃茶,一边张望,大殿内空荡荡的,李显没来就算了,怎么连太后也没出现?
太后精力旺盛,可不是会倦怠朝政的人。
相熟的近侍走到袁宰相面前,声音近似耳语,“相王回来了……他拎着宝剑冲入蓬莱宫,说是要为相王妃报仇,那边乱成一团,太后被堵在内殿里。圣人赶过去了。”
袁宰相双眼微眯,示意近侍自己知道了。
果真如传言那样,相王妃一死,相王疯疯癫癫,见人就砍,逢人就劈。
六王死了……太后难道连相王也不放过?
蓬莱宫内,剑拔弩张。
李显躲在甲士们身后,看着不远处状若疯癫的李旦,眼圈通红。
“阿娘,你害死十七娘,逼疯阿弟,不要再害人了,放阿弟走吧,放阿弟走吧,没了十七娘,阿弟以后怎么活……”他嘴里一遍遍喃喃重复,可却不敢大声喊出来。
他怕武太后。
武太后站在窗前,表情平静,鬓边几缕白发梳得整整齐齐。
内殿由精兵层层防守,李旦冲不进来,冲进来了也没什么,单枪匹马的富贵郎君,不是甲士们的对手。
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李旦提刀闯入深宫,她答应他,不会动裴英娘。
自己的儿子头一次开口要一样东西,她随口允诺,没有多想。
世事轮转,她对自己的儿子失约了。
人算不如天算。
她不懂李旦为什么对裴英娘那么执着,乖巧貌美的小娘子,长安比比皆是,没了裴英娘,她可以再给他找一个。
没有人不可替代。
唯有手中握有绝对权势,整个天下都臣服在自己脚下、听命于自己的那种滋味,才是独一无二的。
这一天是朝参日,九品以上的官员全要奉诏入宫。
武太后很少迟到,她对自己要求严格,从不松懈,只有这样,才能震慑那群朝臣。
她微微蹙眉,摇摇头,淡淡道:“送相王出去。”
上官璎珞会意,拍拍手,精兵们猛地蹿出去。
廊下的朝臣们终于等来太后和圣人。
太后步履从容,唇边含笑,没事人一样和朝臣们商议朝政。
圣人则面带慌乱,神色仓惶。
袁宰相暗暗叹口气。
散朝后,天子赐食,几位阁老一起吃饭。
食案上菜肴精致,热羹细粥,阁老们却没有心思吃,握筷子的动作慢吞吞的。
一名戴软翅帽的近侍小跑到袁宰相身边,“相王被拿下了,房女史奉命送相王出宫。”
袁宰相松口气。
相王妃说死就死,如果相王也没了……他这个老头子,实在没有颜面去见先帝。
※
南方气候温暖,冬日的水城依然苍翠秀丽,岸边垂柳依依,绿波荡漾。
卯时三刻,天还蒙蒙亮,沿河两岸早已响起嘈杂人声。
满载货物的商船由运河而来,络绎不绝,等着靠岸。
大船甫一靠近栈桥,码头上的役夫立刻一拥而上,抢着卸货。
一座座石桥连通商铺邸店和逆旅邸舍,巷道窄小曲折。
艄公划着小船沿河吆喝,从船中往外看,两岸鳞次栉比,一面面彩色布幌子迎风招展,风吹飒飒响。
南来北往的商人们进进出出,比肩接踵,光是从桥头这边走到桥头那边的工夫,就碰上七八个相熟的旧友,一路拱手打招呼,热闹非凡。
天光大亮,浓雾渐渐散去,一辆气势恢宏的大船划破水雾,驶入港口。
卸货的役夫看到船头飘扬的旗帜,张大嘴巴,目瞪口呆,“永安公主……不是仙逝了吗?”
前不久南下的商人带来永安公主因病去世的消息,一开始大家都不信,后来官府里的人亲口证实传言并非虚假,水城的商人们如丧考妣——永安公主死了,她名下的产业必将分崩离析,等贪婪的各大世家搜刮一遍之后,能剩下三瓜俩枣就不错了,世家们才不会管老百姓的死活,他们只顾家族利益,届时商道基本上等于废弃,以后他们还怎么跟着沾光?
几乎所有人都放弃希望,萎靡不振,预备另寻商机。
谁知商队依旧照常行走,沿路仍有兵士护卫商道,世家们罕见的老实,一切如常!
本地商人们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看到隶属永安公主的大船靠岸,犹如往烧开的油锅里泼一瓢冷水,噼里啪啦炸出一片响,半座水城都沸腾了。
岸边邸店、客舍,桥头、曲巷的商人们,不管是在交谈的,吃饭的,饮茶的,还是躺着歇觉的,蹲着方便的,全部放下手头事务,争相跑向码头。
健仆们跑得更快,他们急着为自家主人打听消息,好多得一点赏钱。
人群当中,一名着竹枝锦圆领袍的青年郎君抬头望着甲板上的夹缬彩旗,凤眼斜挑,嘴唇微微勾起。
他就知道,娘子肯定安然无恙。
这些天他走遍各大市镇,到处流传着百花齐放,永安公主化仙而去的传说。
北方如何他不清楚,但在南方老百姓们的心中,永安公主并没有死去,而是孝心感天动地,羽化为仙,去仙界服侍先帝,总有一日还会再回来。
北方世家林立,豪强盘踞,老百姓们依附于当地豪强过活。
而南方这些年商贸发展,日新月异,受益最多的自然是有门路的名门望族和商人,但感触最深的是贫苦老百姓。
他们不懂得什么大道理,没有太大的野心,能吃饱饭,就觉得心满意足。
他们感激谁,就把谁当成救苦救难的仙人转世。
永安公主羽化登仙的传说越深入民心,流传得越广,越有利于阿福他们稳定人心,等将来娘子再度出现在世人们面前时,没有人敢随意轻慢她。
青年扣紧头上的斗笠。
一个身量矮小的男人跃下小船,登上石阶,走到青年身后,低声道:“小郎君,英国公李敬业、主簿骆宾王、唐支奇、杜求仁等聚会扬州,他们刚刚遭到贬谪,都对太后十分不满,使君命小郎君前往扬州,商讨大计。”
他说的是方言,只有青年听得懂。
大船靠岸了,乌压压的人群把船上的仆役堵在栈桥上。
青年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抿了抿唇。
他转身离开。
码头上的人实在太多了,阿福登上舷梯,又被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