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嗯一声,拉起裴英娘的手,细细端详她的神色。然后和前些天一样,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追问宫婢她白天吃了什么,睡了多久,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逃进内室和忍冬打双陆玩,输了几盘之后,宫婢掀帘请她出去用饭,她扶着忍冬的手出去,听到李旦还在问半夏她白天的日常起居。
吃完饭,裴英娘躺在榻床上,半夏跪坐着为她按摩手脚,她试探着问:“阿兄,我们是不是得分床睡?”
在棋室里看书的李旦霍然抬起头,抛开书册,挪到榻床旁,眼风淡扫,内室的宫婢心头凛然,默不作声退出去,半夏还贴心地把罗帐放下了。
李旦脸色不大好看,山雨欲来。
裴英娘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笑了,“阿兄,你别多想,我是怕你睡得不舒服。”
整晚保持一个睡姿——这太高难度了,李旦竟然能做到,不仅做到了,还一直保持到现在,她昨晚失觉睡不着,干脆睁着眼睛观察李旦,他果真一整晚没有换过姿势。
不知道妹婿薛绍给他灌输了什么可怕的经历,她一日日显怀,他越来越紧张,从来不做噩梦的人,好几次半夜惊醒,抱着她的手微微发抖。
她指指罗帐后面,“我让半夏她们把锦榻收拾好了,你晚上睡那里。”
锦榻挪了个位子,和榻床头靠着头,挨得很近,不算真分开,只是不一起睡,她睡榻床,李旦睡锦榻,两人可以隔着罗帐说话。她能自在地滚来滚去,李旦夜里惊醒,随时能看到她。
李旦顺着裴英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双眉轻皱。
沉吟半晌后,他点头答应下来,床是并在一起的,掀开罗帐就能看到她,总比被赶到侧间去要好。
这晚两人是分开睡的。
身边没了乖巧的温香软玉,李旦不大习惯,翻来覆去睡不着。
翌日裴英娘起身梳洗,和宫婢们说说笑笑,神清气爽,笑容满面。
李旦沉着脸穿好圆领袍,他昨夜醒来好几次,四更过后才睡下,她却和没事人一样,一觉好眠。
“阿兄,你昨晚睡得怎么样?”裴英娘回头看他。
李旦走到她背后,拈起一柄鎏金宝钿卷草纹镶嵌金珠银梳,插进她乌浓的发髻上,举起钿螺八角铜镜让她对着看,轻声说:“还好。”
她抿唇笑了笑,假装看不出他的失落。
吃过饭,李旦转去七宝阁,写了封简单的信给李令月。
李令月看过信后,立刻命人套车,进宫求见女皇。
她向女皇推荐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说二人少年时学过建造之事,精于算术,可以协助魏王修筑天枢。
女皇当场封赏兄弟二人。
武承嗣接到敕书后,气得牙根痒痒,修建天枢这种大工程本来是他一个人的功劳,突然多出两个不相干的人抢他的成果,他能高兴嘛!
他不高兴也没办法,女皇一言九鼎。
薛怀义屡屡冲撞朝臣,以裴宰相为首的阁老数次上书,请求女皇惩治薛怀义。女皇对薛怀义很失望,想提拔新人取而代之,张家兄弟便是接替薛怀义的人选。
控鹤府集齐了许多出身寒微的文人学士,女皇当年依靠北门学士的支持打破世家独霸朝堂的局面,为自己积累了政治资本,现在她要重新启用一批人才,这些人必须完全忠于她。
男宠出身不正,地位不稳,只能靠她的宠爱过活,她提拔男宠为官,不是老糊涂了,而是想另外建起一支亲信势力,平衡朝堂,防备李旦和武承嗣。
三方势力彼此仇视,她方能高枕无忧。
甘露台。
李令月说完宫里发生的事,自嘲一笑,“阿娘不信任八兄,不信任我,不信任朝臣,也不信任武承嗣。她宁愿信任几个涂脂抹粉的俏郎君。”
裴英娘低叹一声,呷一口茶。视线落到廊外的几株柳树上,几场绵绵春雨过后,天气一点点回暖,乍暖还寒时候,柳树悄悄探出星星点点细芽。
就像光秃秃的柳树一样,看似干枯,实则暗藏生机,武周虽然暂时能以血腥手段压制李唐皇室,但春风吹又生,江山早晚会回到李氏手里。
李旦和李显是仅剩的两个儿子,武家人不堪大用,在这种情况下,女皇会摇摆不定,也很正常。与其说女皇信任男宠,不如说女皇谁都不信,她只信任手中的权力。
“不说这些了。”李令月一挥手,恢复平时的活泼开朗,端起茶杯饮下半碗茶,笑着道,“我刚刚把张家兄弟送进宫,进宫前他们对我毕恭毕敬,见到阿娘后升了官,有了靠山,他们立马态度大变,这种前恭后倨的小人,够武承嗣受的。”
姐妹俩相视一笑。
武承嗣不是最难熬的,薛怀义才是。
宫中传出流言,张家兄弟俊美挺拔,情趣高雅,饱读诗书,擅长樗蒲戏、通乐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女皇甚为喜爱他们,还让他们帮忙修筑天枢。
很显然,张家兄弟即将取代薛怀义。
流言很快传到薛怀义耳朵里,他暴跳如雷,摔碎正在为女皇雕刻的一座佛像,冷笑道:“张家兄弟算什么东西!我为陛下做了那么多事,如今有了新人,想一脚踹开我,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