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说道:“袁公的后人死的死,散的散。去年母亲忽然想起袁公,下令将袁家几位郎君流放至更远的爱州,青山莽莽,不知袁公可否还有子嗣留下。”
裴宰相眼眸低垂,望着杯中澄澈的酒液,一言不发。
李旦接着道:“昔日英国公戎马半生,出将入相,生荣死哀。须臾几年过去,英国公的后嗣还剩下几个?”
裴宰相脸色越来越沉。
英国公李绩原来并不姓李。因他骁勇善战,南定维扬,北清大漠,为建立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得高祖李渊赐姓李,荣耀至极。
太宗李世民晚年时故意借故贬谪李绩,授意李治登基后再将李绩召回长安,好让李绩感恩戴德,真心效忠于他。
李治即位后,李绩果然成为他的臂膀,屡立功勋。后来李治执意要废黜王皇后,群臣反对,唯有李绩以一句“此陛下家事”,成功赢得李治和女皇的信任重用。
李绩历三朝而无过,晚年备受荣宠,死后陪葬昭陵,是凌烟阁功臣之一。
讽刺的是,李绩一生谨小慎微,临终前仍然不忘警告子孙远离进宫闱纷争,却不幸摊上一个胆大包天的孙子,其孙李敬业起兵反武,兵败被诛,女皇大怒,革去李家的李姓,恢复徐姓,还把李绩的坟给填了。
袁宰相外圆内方,直言正谏,大义凛然,落得全家男丁流放,女眷为奴的悲惨下场。
英国公李绩能屈能伸,极尽哀荣,可死后也免不了家破人亡。
裴宰相捏紧酒杯,太子这是在警告他,还是想拉拢他?
李旦举起酒杯,一口饮尽,“裴公的几位郎君正当盛年,小郎们也是青春正好的年纪,时不待人,裴公得早些为子孙做打算。”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执壶走开,为正盘腿细听乐曲的张宰相斟酒。
裴宰相清了清嗓子,春风拂过,他不自觉打了个激灵。春光正好,天气温暖舒适,他却出了一身冷汗,几层里衣早已湿透,风吹过,这股阴森的冷像是能透过皮肉一直吹进他的骨头里去。任他怎么拢紧衣襟袍袖,依然还是觉得冷。
几十年为官,他小心翼翼,曲意奉承,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再谨慎,他根本不在乎谁当皇帝,反正只要能保住裴家的富贵就够了。
现在看来,生前为子孙挣下万贯家财,尽量不得罪人,免得连累家人,这些远远不够,他还必须为将来打算,免得和英国公那样,死后无人祭祀。
太子瞧着儒雅温驯,实则是凉薄绝情之人,如果他不应承太子,等女皇退位,太子登基,他的儿子、孙子们说不定比袁猫的儿孙还要惨。
他的儿孙个个娇皮嫩肉,每天在平康坊花天酒地,除了和其他嫖客争风吃醋,什么正经本事都没有,哪经得起风雨磋磨……
裴宰相长叹一口气,暗暗苦笑:太子不愧是先帝的儿子,先帝多病,何等文弱,却能果断亲手除掉扶持他登上帝位的亲舅舅,屠杀世家时毫不手软。太子锋芒内敛,清除异己时,狠辣手段绝对不遑多让。
※
李旦和几位阁老一一交谈,回到围幛彩幔搭起来的帐篷前。
早从去年开始,他按着裴英娘给出的名单仔细辨别哪些阁老偏向李氏,哪些忠于女皇,哪些摇摆不定,综合细作内应和其他人送回的密报,最终筛选出人选。
他准确找到每个人的弱点,不怕他们告密,谁敢泄露今天的对话,谁死得最快。
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俩头戴玉冠,穿绛色袍,陪女皇玩樗蒲戏。
女皇兴致勃勃,羊仙姿掀起帐帘时,李旦听到母亲爽朗的笑声。
他走到楠木榻床前,“母亲,儿有话和您说。”
笑声停下来,张易之和张昌宗转了转眼珠,接着玩他们的。
女皇淡淡扫李旦一眼,继续和兄弟二人掷骰子。
李旦垂手站在榻床边等。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边,眼眉低垂,既不出声催促,也不应和邀他一起玩的张昌宗。
半个时辰后,女皇道:“朕乏了,你们先出去转转,看看外头的杏花。”
张易之和张昌宗依依不舍,和女皇腻歪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开。
女皇接过羊仙姿奉上的热茶。
李旦转身面对女皇,道:“长安醴泉坊忽然多出几口清泉,冒出的泉水清甜似甜浆,而且取之不竭。”
女皇挑眉,“喔?有这样的奇事?”
李旦点点头,“泉眼在永安观的后院。”
女皇喝茶的动作一停,眼中闪过一抹警惕。
永安观,不就是十七娘住过的地方吗?为什么所有吉兆,都和十七娘有关?
“母亲。”李旦跽坐,和女皇平视,“我要当父亲了。”
帐篷里静了一静。
羊仙姿领着宫婢们默默退出去。
李旦接着说,“母亲,阿父临终前,已经为我和英娘的孩子取好名字,您觉得哪一个最合适?”
他徐徐展开一卷竹简。
女皇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竹简上,乳名大名都有,一半是小郎君的名字,一半是小娘子的名字。
李治防着她,不论生前还是死后……他到底留了多少东西给李旦……
帐外的乐声和纷乱人声飘进帐篷里,春暖花开时节,杏花桃花开得如火如荼,群臣欢聚一堂,赏花饮酒,气氛欢快热烈。
如果李治还在的话,得知十七娘有孕,一定欣喜若狂。春光明媚,他高兴之下,说不定闹着出宫踏青。
女皇的手指轻轻拂过竹简,“既然是先帝取的名字,那就都用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