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院。
几名卫士忽然暴起,制住副将和另外一个身量稍矮的男子,七八个甲士同时从不同方向围拢过来,拖走两人。
事情发生得太快,周围的人半天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
部属急忙禀报与孙成珂知道,他翻了个白眼,挥挥手,“我就是个大老粗,只知道听从太子殿下的命令行事,既然下令抓人的是殿下,他们肯定犯了什么事,你们别管。”
部属应喏。
孙成珂心里暗骂,副将是他的同乡,要是他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会不会连累自己?好不容易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立下大功,就等着殿下登基论功行赏了,要是因为副将坏了他的好事,他得怄死!
长生院内,蔡净尘跃下院墙,拍拍袖角蹭到的灰尘,走向内殿。
一只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蹴鞠滚到他脚下,他脚步一顿,弯腰捡起皮球。
“吧嗒吧嗒”,穿一身锦缎春衫的皇太孙迈着小短腿,慢条斯理走到他面前,盯着他手里的皮球看。
粉妆玉琢的小郎君,唇红齿白,眉眼几乎和娘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就是不大爱说话,这一点好像遗传自他的父亲。
蔡净尘把皮球送到皇太孙手上,宫婢们笑着走过来,哄皇太孙去花园里玩,那边地方更大。
皇太孙脾气好,抱着皮球,朝蔡净尘点点头,跟着宫婢离开。
凉亭里,裴英娘放下热气萦绕的细瓷茶杯,看到蔡净尘蹲在长廊前发呆。
半晌之后,他站起身,朝她走过来,禀报院外的情况。
知道孙成珂和那些人没有关系,裴英娘淡淡嗯一声,和她预料的差不多,武人大多信奉用战功说话,和后宫的牵涉不多,不会算计得那么深。
李旦抓到埋伏在孙成珂身边的副将,应该很快能顺藤摸瓜,查出幕后主使。他从自己身边人查起,不用她出手,她只需要静等审问结果出来。
她端起凉下来的梅片茶,浅啜一口,“四郎,等事情了结,你离开中原吧。”
蔡净尘身子紧绷,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拳。
娘子说过让他好自为之……他以为娘子不想管他了。
裴英娘看着杯中碧绿的茶水,晒干的花瓣吸饱水分,重新绽放,她撩起眼帘,“记住,永远不要回来。”
李旦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必将是稳定人心,而稳定人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清算酷吏,让百姓们出口恶气。酷吏伏法,大快人心,百姓们同仇敌忾,齐颂主上圣明,再多的不满和矛盾,都能暂时平息。
张易之兄弟的从兄、武家人,丘神勣,周兴,还有蔡净尘,都在酷吏名单上。
凉亭外一株株杏树,捧出一团团娇艳浅粉,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蔡净尘单膝跪地,“是。”
这时,远处突然响起悠远的钟声。敲钟的人不慌不忙,每一声钟响平稳从容,肃穆而沉缓,在炽烈的艳阳下,在柔媚的春风中,钟声如潺潺的水波,缓缓流淌开来,越过重重宫闱,越过高耸的城墙,越过胆战心惊的人群,传遍紫微宫的每一个角落。
厮杀结束了。
裴英娘缓缓站起身,迎着刺眼的日光,踱出凉亭,问一旁的上官璎珞,“退位诏书准备好了?”
上官璎珞点点头。
诏书由她亲笔书写,只等女皇过目。
※
这一场政变进行得异常顺利,并没有持续很久。
女皇染病,群龙无首,被卢雪照骗到政事堂的大臣们看到羽林军统领打出光复大唐的旗号,几乎没有犹豫,立刻俯首臣服。
薛绍负责看守洛阳四门,南北东西要道戒严,虽是大白天,城里却静悄悄的,武侯骑马巡逻,长街内外唯有清脆的马蹄声,一百多座里坊,没有任何人反抗。
皇城已经完成交接,坊市间平静祥和。
张宰相、杨知恩等人兵分几路,从洛阳最外围开始,逐步往里深入,抓捕张易之的从兄弟、武家族人,以及二十几名为虎作伥的酷吏和轻浮文士。
宫城内,李旦亲自领兵围剿依附二张的党羽,一路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二张精心布置的亲兵。
玄武门。
执失云渐登上箭楼,扫视一圈。
玄武门工事坚固,北衙禁军驻守于此,夹墙外就是大统领和部属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和起居之所,控制住玄武门,等于控制整座宫城,这道城门举足轻重。
成王败寇,只在一瞬间。
但没人知道李旦此前做了多少准备,政变看似简单,不是因为对手太弱,而是他已经提前预设方方面面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准备好应对之法,就如对弈时,步线行针,环环紧扣,所以到了收网的时候,才锐不可当,水到渠成。
不管发动政变的理由是什么,都不宜拖得太久,否则遗患无穷,必须快刀斩乱麻,抢占先机,一击即中,尽量把影响降到最小。
天边云絮舒卷,骄阳时隐时现,云层缝隙间洒下大片光晖,甲士们静静屹立在城墙上,铠甲边沿镀了一层金光。
执失云渐低头系好兽皮箭囊,宫廷内斗不断,纷争不息,绝不是好事,但愿这是最后一次玄武门事变。
家仆走到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白氅,轻声说:“阿郎,方才魏使者带着太子殿下的手书来认领魏三郎的尸首,右卫将军没有为难他,准许他带走魏三郎。”
执失云渐点点头。
秦岩和蔡净尘暗杀魏三郎后,他一直待在北衙,北衙卫士已悄悄换上李旦的人,这些人在战场上历练了几年,个个神勇,但毕竟回京不久,身上难免还有几分粗莽野性,必须由他坐镇管束。
家仆环顾左右,踌躇了一下,“阿郎……长生院那边传来消息,太子妃此刻就在里面。”
执失云渐怔了怔,这种时候,太子为什么要十七娘冒险入宫?她不是应该待在甘露台吗?
太子不会大意到看着十七娘身陷险地而不顾,政变不是游戏,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家仆神色紧张,假装帮执失云渐整理白氅,偷偷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塞进他手里。
执失云渐眉头轻皱,他不喜欢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
家仆双腿打颤,哆哆嗦嗦着道:“这是仆刚刚和魏使者道别时,他的婢女悄悄给仆的,她说她是太子妃的婢女,还说太子妃有危险,太子的部下不希望太子登基以后册立太子妃为皇后,要趁机加害太子妃,长生院周围全是他们的人,谁都不能信……太子被部下蒙骗,赶不回去相救,求阿郎救救太子妃和皇太孙……”
执失云渐低头扫一眼手中的匕首,灰褐色瞳孔急剧收缩,向来云淡风轻的他蓦然抓紧剑柄,脸色骤变。
他想起多年以前,那辆大摇大摆从他眼皮子底下驶过的马车。
平康坊是长安城内远近闻名的销金窟,夜幕降临,到了坊内最热闹的时候,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吐蕃使团在酒肆内聚饮,吐蕃赞普预备除掉酷爱西域美酒的尚家人,吐蕃对西域虎视眈眈,趁唐无暇顾及边境时大肆蚕食西域,是朝廷一大劲敌,他奉命监视吐蕃赞普,以便破坏他的计划,让吐蕃从内部乱起来。
他不能分心。
那时李旦及时赶到,这一次想要害她的人正是李旦的部下。
即使紧紧闭上眼睛,脑海中仍然会浮现马车慢慢消失的景象,这个梦曾经困扰他很久很久。即使十七娘说过她不介意,当晚的事情和他无关,他依然无法释怀。
大父教过他许多东西,战场上怎么观察敌情,怎么打乱敌人的战阵,被困时这么利用周遭的一切条件活下去……唯独没教他怎么处理这种事情。
大父比他幸运,大母奉旨下嫁,大父只需要打几场胜仗当聘礼就够了。
这把匕首终归还是回到他手里,却是用这种方式……
执失云渐轻叹一口气,温暖的阳光兜头洒下,他肩披明亮金光,薄唇轻抿,握紧匕首,一步一步走下城墙。
※
女皇也听到钟声了。
身体越来越难受,手指痉挛,脑袋昏沉,她翻了个身,问守在病榻旁的宫婢,“谁赢了?”
宫婢恭敬答道:“请陛下放心,太子殿下已将二张党羽一网打尽。”
李旦解决了其他人,接下来该轮到她了。
女皇面色不变,收回凝望槅窗的目光。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宫婢掀起帘子,簇拥着裴英娘走进来。
“拿来吧。”女皇示意宫婢扶自己起来。
上官璎珞托着鎏金漆盘上前,打开帛书,一旁的宫婢送上笔墨和印信等物。
女皇匆匆扫一眼,帛书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上面有中书省、门下省长官的签名,她抬起胳膊,提笔完成最后一道程序。
她神情镇定,并没有被逼退位的仓皇失措,只是书写时胳膊微微颤抖。
等郭文泰收走帛书后,她淡淡道:“再为朕拟几道敕书。”
上官璎珞愣了一下。
裴英娘跪坐于女皇身边,拈起一支紫毫笔,“陛下……我来吧。”
女皇看她一眼,皱纹舒展,哑声道:“第一道敕书,以朕的名义,赦免所有唐室王公子孙和流放岭南的官宦之后,由太平公主出面,接他们返回长安,包括昔年废王后和萧淑妃的族人,王氏和萧氏可恢复本姓……”
此话一出,所有人呆住了,房里静了一静,呼吸声此起彼伏。
静默中,忽然哐当几声,漆盘接连落地,因为太过惊讶而打翻漆盘的宫婢们连忙跪地求饶。
裴英娘没说话,默默拟好诏书,送到女皇手边。
上官璎珞从震惊中回过神,退到裴英娘身后。
女皇接着道:“第二道敕书,处死丘神勣、周兴。”
在世人看来,逼死李贤的人正是丘神勣。周兴诡谲奸诈,无恶不作,遭到他陷害而家破人亡的士族之后多达上千人。
裴英娘垂下眼眸,李贤和他的妻子儿女此刻在新罗当富家翁,生活富足平静。三娘经常给她写信,字里行间透露出她的阿耶、阿娘很满足于新罗的生活,不打算回长安了。
其实不管他们回不回来,李旦不会公布李贤还活着的消息,只要朝廷不承认,李贤回到长安也只能隐姓埋名。
李旦答应过李治保下会李贤的性命,仅此而已。
“第三道敕书,命皇太子李旦监国,后日即于明堂传位于皇太子,大赦天下,宣慰诸州。”说完最后一个字,女皇轻舒一口气。
宫墙外钟声回荡,余韵悠长。
沉默许久后,女皇摇摇手,“都出去吧,朕乏了。”
裴英娘留下几个宫婢侍奉女皇,带着上官璎珞退出内殿。
女皇到底和寻常妇人不同,处于顺境时她不骄不躁,老态龙钟、无力掌控局势时,她依然镇静从容。
她果断在退位之前处死酷吏,赦免所有罪人,让李令月代她出面抚慰那些远离长安的罪臣,不仅仅有利于挽回她的声誉,消减朝臣们对她的怨恨,还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等流落在外的李氏子孙和废王后等人的族人回到长安,他们必将对李令月和李旦感恩戴德,女皇是兄妹俩的母亲,不管那些人心中奔涌着怎样的仇恨,只能叹息一声,如果他们重提旧事,不止李旦会发怒,老百姓们也会指责他们忘恩负义。
百姓们可不管当初他们获罪的原因是什么,他们只看结果。
半夏捧来温水,裴英娘洗净手,刚刚草拟诏书时不小心蹭到墨汁,手指间有淡淡的墨香。
砰砰几声,有人叩响长生院的朱红宫门。
半夏吓了一跳,差点打翻铜盆。
裴英娘擦干手,微笑着道,“郎君来了。”
阿鸿站在杏花树下拍皮球,宫婢们帮他数数,看他能连拍多少下。
裴英娘走过去,牵起他的手。
没有裴英娘的吩咐,李将军不敢打开宫门。
主殿外重兵把守,看到她走出来,甲士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簇拥着她和阿鸿往外走。
长生院四周修有夹墙,只要守住宫门,外面的人轻易进不来。
离宫门越来越近,渐渐能听清外面的人交谈的声音,裴英娘脸色一沉。
来的人不是李旦。
郭文泰和蔡净尘对望一眼,解下腰间长刀,嗖嗖几下,爬上院墙。
崔奇南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瞥到旁边架了几座长梯,擦擦手掌,顺着长梯往上攀登。
李将军噎了一下,偷偷看裴英娘,见她不发话,索性不管其他人。他今天的职责是保护太子妃和皇太孙,其他人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崔奇南爬到高处,凑到能窥见外边情景的箭垛前,咦了一声,“他怎么来了?”他低头看裴英娘,用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裴英娘白他一眼,她又不知道谁来了,怎么做决定?
郭文泰无声无息回到她身旁,小声说:“是秦岩秦将军。”
李将军试探着问:“殿下,是否打开宫门?”
裴英娘眉头紧蹙,摇摇头。
除非李旦现身,不管谁来,她绝不会下令开门。
宫门外,秦岩和孙成珂勾肩搭背,说说笑笑,面上嬉皮笑脸,心中却惊疑不定,惴惴不安。
执失那小子说太子妃找他求救,他刚好完成任务,立马赶过来支援,可长生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形?
长生院里是不是真的有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