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蒹葭见此,停驻了片刻便领着两个侍从回了府邸。
次日一早,燕蒹葭睡得很香,但整个幽州都知道,陈家二小姐陈娉婷被歹人掳走,安置在春水阁里头,过了一宿。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陈家派了人来接陈娉婷,彼时陈娉婷还睡在榻上,被一盆冷水浇醒了以后,才知自己摊上了大事。
谣言一时间像铺天盖地的飞雪一样,到处都是。陈家询问着陈娉婷,昨夜究竟看到了谁,但陈娉婷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只道有两个蒙面男子劫持了她,她吓昏之后,再睁开眼便是见着陈家的人来接自己。
但冷静下来的陈娉婷一口咬定,此事乃顾家所为。
为何说是顾家呢,那是因为她也做了亏心事,素日里她和旁人大抵没有什么仇怨,那么无疑让自己遭难的这件事,定然与顾家分不开干系,甚至于她直觉,此事出自‘顾偲’之手!
无凭无据,只是猜测,陈家显然不会为她做主,更何况,如今陈娉婷也算是彻底废了,今后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会娶她过门?为了这么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女儿,陈家犯不着与顾家结仇。
于是,此事便也就不了了之。往往不去造势,谣言才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平息。
至于燕蒹葭那头,两个侍从战战兢兢,虽说暗中拿了不少赏赐,但他们从未干过这等子事情,顾府也一向光明磊落。他们又怎能不心虚?
但出乎意料的是,次日一早,燕蒹葭醒来,便又是那个明艳动人的顾家小姐,她似乎忘了自己做的事情,这一度让两人有些无所适从。
唯独扶苏对此,起了疑心,昨夜燕蒹葭的脾性、行为,本就叫他怀疑,今日一起床她便好似忘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听到陈娉婷的事情时也显得有几分讶然……那般模样,若不是她心思深沉,伪装太好,那就是昨夜那个设计陈娉婷的人,的的确确是燕蒹葭!
就像他自己一样,曾经他也是‘顾笙’,可后来脱离了顾笙的肉体,顾笙便忘了那些过往。
这里,毕竟是梦境,和现实终归还是不太一样。
扶苏的这份猜测,没有人给他答案,‘顾偲’给不了,燕蒹葭更给不了。
但他也来不及深思,转眼间,顾笙就要离去了。
……
……
那是一个极为宁静的午后,自前几日开始,燕蒹葭便不再同顾笙说话,两兄妹的关系徒然变差,不再同往日里那样形影不离。
直到那日午后,顾笙背上衣物与长剑,同顾景岚道了别。
那时,燕蒹葭正在庭院中踢毽子。这几日不同顾笙闹在一处以后,她的思绪是极为沉重的。可她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明里自然不能表现出来。
婢女急匆匆从走廊跑来,嘴里大喊着:“不好啦!不好啦!”
“出什么事情了?这样慌张?”燕蒹葭停下动作,脚下的毽子落在不远处。
一侧的小厮将毽子捡了起来,便听那头婢女道:“小姐,大事不好了,三公子马上要游学了!”
“三哥哥要去游学?”燕蒹葭愣在原地,脑袋‘轰’的一声,有些发懵:“你听谁说的?”
“三公子方才正同老爷辞别呢!”婢女道:“奴婢亲眼所有,亲耳所闻。三公子背着行囊,说要……诶,小姐……”
她话还没有说完,燕蒹葭已然提起裙摆,朝着偏厅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她心乱如麻,理不出思绪,只心有大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气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抵达偏厅。果不其然,正如那婢女所说,顾笙此时正背着包袱,腰侧悬着一柄长剑。
“三哥哥,你要去哪儿?”她又急又惧,说出来的话都荡着三分颤抖。
先前那些别扭与气恼,这会儿早就烟消云散,不知飘到了何处。
顾景岚垂着头,语气很是低沉:“偲偲,你三哥昨日拜了师父,今日要离开幽州,前去游学了。”
“游学?哪里游学?”燕蒹葭瞪大眼睛:“三哥哥为何拜了师父?那师父是何许人?为何我不知道?”
“四海之大,皆可游学。”顾笙淡淡道:“昨日拜得妙善真人为师,师父今日便要远行,我来不及同你细细说道。”
“那三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燕蒹葭道:“可以……早些回来吗?”
她听说过游学,知道许多人一旦去了,便是数年方可归来一次。可她私心里不希望顾笙去,或者说即便去了,也盼着他早日归来。
“许是要三五年罢,”顾笙笑了笑,他将自己的情绪掩饰的很好:“届时,偲偲大抵也都嫁人了。”
“三哥哥是骗我的对不对?”小姑娘红了眼眶,咬唇道:“若是因为我这几日同三哥哥置气,让三哥哥不喜了,我今后便不这样了,我……我在学堂上认真,也听夫子的话,不惹事儿,三哥哥不要走好不好?”
她上前,拉着他的袖摆,几乎就要哭出来。
这是扶苏第一次见着她露出这等神色,第一次见着她如此卑微,只为挽留一个人。
“对不起,偲偲。”顾笙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发梢:“师父在等我了。”
“为何?为何三哥哥执意要走?”她死死抓着他的袖摆,不肯撒手,只仰着脑袋,倔强的望着他。
顾笙回她:“男儿志在四方,不能总拘于一隅。”
袖摆下的五指,一瞬间拢起,他紧紧捏着掌心,神色却依旧如常。
那么风轻云淡,那么……不留余地。
一句男儿志在四方,是她所不能理解、不能驳斥的理由。
本以为小姑娘会大哭大闹,但出乎顾笙与顾景岚的意料,她徒然松了手,攒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三哥哥若是执意要走,我不做阻拦。愿三哥哥锦绣前程,平安顺遂!”
说着,她退了两步,红唇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心下有些窒息,顾笙还是弯了弯眉眼,轻声嘱咐:“偲偲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父亲,待我回来了……便再不走了。”
待他回来,许是三五年后,届时顾偲嫁了旁人,他便可以安生的留在幽州,一辈子以兄妹的名义相处。
“好。”燕蒹葭道:“三哥哥,一路顺风,记得给我带些新奇玩意儿。”
……
……
顾笙的离去,让整个顾府都冷清了许多。尤其是燕蒹葭,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一般,她在学堂尤为乖顺,不再像往日里那般顽劣捣蛋。
顾景岚这个做父亲的,自是心疼万分,为此,他特意书信了一封,让远在都城的两个儿子,回了一趟幽州。
燕蒹葭看起来,似乎尤为平静,但唯独扶苏知道,他不止一次两次听到,熄了灯火的闺房中,有低低的抽泣声传来。
那时,他忍不住走近她的身侧,他坐在床前,掌心落在她的发丝上,宛若自己还是顾笙一样,他变得有些见不得燕蒹葭如此伤怀。
对于自己的反常举止,扶苏将其归咎为梦境所致。他入了这梦境,也曾是‘顾笙’,如今受顾笙的影响,难免不会对燕蒹葭生出几分怜惜。
于是,日子一晃便是两个月过去。
燕蒹葭渐渐从没有顾笙的日子里,走了出来。这两个月,她开始与江执走得很近。
江执和顾笙不同,江执骨子里透着冷漠,顾笙则对她温柔至极。不同的对待,让燕蒹葭总有些不服气的去接近他,似乎急于证明自己的人缘不错。
过了年,她就十五岁了。她有着这个年纪姑娘家的飞扬与明媚,也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大胆肆意。
但再胆大,也只是温室里的娇花,日子久了,扶苏渐渐便觉得,那夜坑害陈娉婷时毒辣果敢的女子,的的确确是燕蒹葭本尊无疑了。
二月初的时候,顾府上下都去了寺庙烧香,但中途顾景岚因着城中有事,便又急急赶了回去。
因此,燕蒹葭和江执二人只好等着烧完香再一同回去。
天不遂人愿,在下山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匪徒。
顾景岚是幽州太守,这些年也没有哪个土匪窝敢对其下手,但这一次,来势汹汹,不过几声尖叫的功夫,燕蒹葭与江执便都被劫持了。
他们整整被囚了七天七夜,在这七天七夜里,顾景岚绞尽脑汁救人,匪徒却是花样百出,不肯交人。
这是‘顾偲’有生以来,碰到最糟糕的事情,好在身边有江执的陪同,否则她大抵是会支撑不住。
在这七天七夜里,江执就像是一盏灯,将她温暖。初春的寒意将她击倒,她大病了一场,高烧不止。最后,江执带着她从土匪窝逃走,背着她走了两天两夜,两人才最终获救。
可惜的是,那些匪徒逃的太快,顾景岚无法寻得匪徒的踪迹,此事也跟着不了了之。
等到燕蒹葭醒来的时候,那一抹情窦,终于开了窍。
她对江执上了心,整个人也再度活了过来。她又像从前一样,在书院中喧闹不已,四处捉弄夫子,惹得夫子每日对她吹胡子瞪眼。
可心中却一日日欢喜,尤其对江执,生出了执念。
次年初夏,她十六岁,称心如意的嫁给了江执。而后江执进京赶考,没能考上,再度回了幽州。
顾景岚将江执安排在手下做事,江执也沉稳得当……再之后,扶苏眼前忽而黑了,四周静悄悄的,他便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只耳边传来哭喊的声音,仿佛变了天一样。他隐约觉得,一切并非那么顺遂。
果不其然,四下再明朗起来的时候,顾笙回来了。
扶苏见着顾笙下了马车,从前年少秀气的脸容,此时也染上了风霜之色,显得颇有几分沧桑。
他付给车夫银子,随后站在顾府的门前,就见顾府门匾已然有一半掉落,门匾上积满了灰,还有蜘蛛网一圈又一圈的缠绕着。、
朱门暗沉,门栓上贴着一个红红的纸,纸上写着‘封’字,尤为触目惊心。
顾府……落败了。
顾笙皱起眉梢,见路过一女子,忙上前询问道:“这位姑娘,请问这顾府……怎的变成这般模样?”
“顾府?”女子回头看了眼牌匾,转瞬又看了眼顾笙,说道:“这位公子是外乡人?”
顾笙点头,谎称:“我与顾府三公子曾经是故交,今日前来是想要拜访他。”
“顾府三公子五年前就离开幽州了,你怕是寻不到他了。”女子道:“去岁那会儿,顾家被抄,顾老爷子过世,顾府的三公子都没有回来,想来是死在外头了。”
那女子说着,满脸唏嘘。这世道就是奇怪,当年顾家在幽州有多么显赫,如今就有多么没落。
古人说风水轮流转,其实诚不欺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