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用的丧葬班子在甘州非常出名,医师精通各类疑难杂症、厨子能熟练烹饪上百人的菜肴,丧葬吹鼓的队伍也尤其专业,经验丰富;更别说王天师一个人就能主持佛道两家的丧礼。
他们在甘州卫被千户请去主持其母的丧礼,不用他们出棺材,一套丧事下来要四十两银子。
而在这里对穷苦人家,只要有人开口,不论丧葬嫁娶还是医治病症,他们都分文不取有求必应。
镇西堡的木匠会徒还给做了一具棺材,这中间花费的巨大成本,除了想造反的人,没人会这么干。
这次他们西行除了做丧事还有个使命,是让十六见见他们在镇西堡的郎头。
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鳏夫,住在镇西堡外的沙子里,有三间破土房,房内陈设简单、家庭极为穷困,只在火灶上摆了个泥捏的小人儿。
但家里格外热闹,镇西堡的会众们听说甘肃总会首王天师来了,都涌到郎头的宅子里前来拜见。
这个老郎头是个苦命人,祖祖辈辈靠四十亩地过活,但到他父亲那辈,沙漠侵袭过来,传到他只剩二十亩,到如那二十亩地也被沙漠吞了。
生过两男一女,长子被人买走、女儿没成活,只有个小儿子在镇西堡当兵。
老伴死的时候正赶上去年秋防,小儿子回来,本身老鳏夫也是边缘人,远亲近邻没人能伸出援手,被王自用带人了埋,从那之后老头儿就进了三劫会做兄弟,背上不刺北斗、也没刺血为盟,只带镇西堡的会众拜元帅。
元帅是谁?不知道也不重要。
镇西堡如今有五十多个会众,以老头老婆与留守军余居多,夹杂些破产农民,都是王自用帮老郎头筹办丧事后加入的。
没人在乎拜的是谁,反正明王弥勒结兄弟、无生老母拥入怀,图的就是拜拜元帅,到时自家出事也有人帮忙。
王自用带着医师给前来拜会的会徒们瞧了瞧病,又让十六带刺青匠给新入会的会徒主持了入会仪式,往各家都走了一趟,沾白灰在门前画上三叶莲,带上几个无业无地的男子扛起棺材,赶着驼队继续上路。
黑泉驿的失业驿卒叫索康,祖上是黄头回鹘,四十多岁,半辈子都在驿站为那几钱银子给朝廷办事,熬到崇祯爷登基,终于不用为几钱银子卖命,他下岗了。
明代的甘肃是个大兵营,如果说陕北是半军事社会,那么甘肃就是纯度非常高的军事社会。
军事社会对百姓的管控力度天然强势,因为家家户户都当兵,百姓天然被组织起来了,可一旦士兵不能过日子,那这种对百姓的军事管理也转眼崩溃。
汉人在社会进入半崩溃阶段,好歹还能依靠宗族;其他部众的百姓也依然能依靠本族聚居的接济过日子。
只有像索康这种归化外族,祖上三代起了汉名、住在汉人聚居的地方、做着朝廷规划世代相传的工作。
失业之后他们难以回归游牧的本族部落,也不为地方上汉人宗族所容,无依无靠,成为真正的弱势群体。
索康在失业后的生活艰难,家里没有田地,想靠武艺谋生,甘肃的大户人家却根本不需要招看家护院的武人。
甘肃的大户人家本来就都或多或少,拥有一批民间武装力量,这年月逃兵四处流窜,他的履历根本不具备竞争力。
索康只能尝试做脚夫力夫,却又拿不出上贡给行业团头的礼物,反倒因长相受人歧视,除了几个跟他一样下岗的驿卒,根本没有朋友。
最后无奈之下,有个下岗驿卒当上了佃户,他就自然而然成了被佃户雇佣的短工。
其实从前干驿卒,索康一直认为自己朋友挺多,可到了给老母亲求医问药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朋友其实很少。
两个朋友带来二百一十文钱和两碗米,同住一个村庄的乡邻们各个穷得只能糊口,没办法给出除了关心之外的任何帮助。
索康捧着两碗米,跑遍了黑泉驿,却找不到一个能帮他的医师,带着两个吃野草果腹的儿子回到家,老母亲已经断气了。
老太太不是病死的,她看不了儿子为了让自己活命,四处给人跪拜磕头,再把家里那仨瓜俩枣全填进去。
所以老太太便趁家里没人,在窗框系了根绳,另一端系在脖子上,从床上翻身下去,人就没了。
任凭索康哭天抢地,筹办丧事都必须提上日程,但眼下的情况是乡邻都怕他借钱、也怕自己没钱给,连门都不敢登。
正当他又开始为丧礼筹钱时,王自用带着驼队来了。
远道而来的治丧队引得黑泉驿家家户户感到奇怪,但王自用慈眉善目,先表明自己对来晚了的愧疚,再给索康奉上自己的僧道度牒,问他想要什么样的法事,随后便一连七日诵读经文。
同时带来的医匠也在索康家门口摆设摊位,为百姓视看病症,开出药方。
人们感恩戴德,索康更是焚香刺血,在暗室中对着元帅画像三拜九叩,与希望将来遇到相同困局能得到帮助的乡人歃血为盟,一起烧香磕头做了元帅的亲子亲孙,当三劫会在黑泉驿的郎头。
待一桩事了,王自用带人离开,重新选了另一条路,向甘州回还。
十六在路上问道:“师傅,我们总这么做,这对起事有用吗?”
“朝廷、军队,甚至一个会社,都要用人,就像元帅府,一直是人不够用;官府则不一样,官府是人太多,需要用的太少,所以有很多职位,表面上看上去没用,其实不让人闲着……就比如被裁撤的驿卒。”
王自用解释道:“这些人被裁掉,就是没用的人,没用的人最没办法解决的事就是生与死,还有面子。”
“除非结社能创造财源,否则结社互助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你看我做的一切都和造反没有关系,但最后一定会造反,因为结社需要财源才能解决生、死、面子的问题。”
“医师要钱、婚丧嫁娶也要钱,我给人们看病,成了救命恩人,别人入了三劫会,也有了兄弟跟他有难同当,收了这好处,将来有事喊他一声就得来。”
十六满面疑惑:“为啥喊一声就来,他们不怕死?”
“怕啊,可怕是没用的,他们都是无用之人,没有结社,他们老父亲母亲去世谁给主持丧事?娃娃病重谁给医治?整个村庄都是会徒,别人怎么看他们?已经是无用之人了,还敢连这根救命稻草也丢掉?”
王自用抬手揉了揉十六的脑袋,看着这个名叫‘小师父’的弟子笑道:“小师父,我见过拜弥勒的,也见过拜无生老母的,这次换成元帅的画像,就为证明一件事。”
十六问道:“什么事?”
“这些最先被扔下的无用之辈,只要众生还能与他们站在一起,就不在乎拜的是明王、弥勒、老母还是元帅。”
说着,王自用轻松地笑了:“因为大劫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