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州城破这天,第一个奔马攻上城头的人叫岳文元,随后又同兄弟岳文魁率先冲进州衙。
兄弟俩出身于庄浪卫的世袭军官家庭,后来是河湟五镇的乡兵军官,井小六守庄浪卫城时立了功,又因家世声望受人尊敬,被兵衙推举进了虎贲营。
他俩是岳飞的后人。
不过这个血统也不稀罕,岳家人世代从军,随军事调动已经开枝散叶得到处都是,甘肃又是军镇,刘承宗治下的岳飞后人集结到一块,甚至够组个岳家营。
此次他们二人原本想攻入州衙,拿下生擒知州的功勋,却不料衙门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刘承宗入城时,帅府兵马已接管防务,马兵与城内街道高声宣读安民告示,命州城居民闭门家中不可出户,并让人看好家里的牲畜,别让大鸟叼走。
跟随军队从青海一路过来的秃鹫,其实让刘狮子很头疼。
跟着他的秃鹫有三十多群,每群少的五六只、多的能有十一二只,军队摆开能铺多远,它们就会在多远的天空盘旋。
元帅府的塘兵确实有过驯养秃鹫的想法,毕竟秃鹫已经赖上他们了,盘旋在天空一定程度上会暴露元帅军的位置,但因势利导之下,也能成为一种震慑,同时帮他们发现敌军。
只是后来人们发现根本没必要驯养……这玩意儿对人太熟悉了,完全是自来熟,只要没被饿急眼就不会主动攻击活物,就算饿急眼了也不会进攻军队。
倒是它们饿了对落单的小动物威胁比较大,所以元帅军各部游骑在驻营时都会抢劫,不,是分享秃鹫的猎物。
这反倒让他们和它们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
毕竟这就是群居秃鹫的生活方式,有一只秃鹫袭击小动物,其他秃鹫见者有份,然后大家会表演变脸,一个个脖子和头都变成红色,互相吓唬。
这个技能,元帅军也会,他们的布面铁甲就是红的,骑着马冲过来把秃鹫都撵走,把猎物搞干净、拿下最好的肉,然后把剩下的解成肉条分给秃鹫们,搞得干干净净,保证什么都剩不下。
非常符合秃鹫不浪费的生活习性。
元帅军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秃鹫的生活,过去它们是饥一顿饱一顿,经常饿好几天,然后吃上一顿撑到飞不起来的饱饭,现在好了,自从跟了大元帅,五天饿十顿,顿顿都有饭,顿顿吃不饱。
毕竟鹰不能饱,饱则远飏,饥则噬主。
刘承宗对秃鹫的态度,很复杂,他专门给士兵下过命令,即使喂食秃鹫,也不能近距离接触。
这道命令导致元帅军跟秃鹫群的相处状态相敬如宾。
主要是秃鹫个头大,他怕士兵吃秃鹫,毕竟秃鹫食腐,自身免疫力又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携带其他病菌;而另一方面也有好处,这个年代陕西经常见腐烂尸体,秃鹫能把这些可能造成瘟疫的传染源都清理干净。
刘承宗进陇州衙门时,衙门里除了他的兵,就只有十二具尸首。
正堂摆了七具,被岳家兄弟盖了两张席子,他们进衙门前,城里就已经乱过一遭,有人冲入州衙袭击了财货、放走了囚犯、打开了州库,还把留在衙门里的几个衙役和六房胥吏打死。
后堂陈着三副规格不同的棺椁,也被撬开了,不过里头的尸首完好,倒是没打扰邓玘睡觉。
刘承宗只看了一眼,就让人重新把棺椁盖上——邓玘摔得太难看,收敛尸首为了遮瑕又扑了很厚的粉,更丑了。
而最里面的知州宅邸,据岳家兄弟所说,他们进来时贼人似乎刚跑,还没来得及进后宅,因此并未遭抢,但胡尔纯上任没带家眷,里头也没啥东西。
刘狮子心说要是他来当知州,也不会带家眷。
知州也算高官了,在别的省份,带着家眷是享受荣华富贵;可是在这年月的陕西,敢跑过来上任的都是把脑袋悬裤腰带的亡命徒,凶险程度可比山贼强盗高多了,除非是陕西人,家眷放别的地儿更危险,否则有几个敢带着家眷上任的?
胡尔纯和李奇懋就在州衙后宅。
屋里桌上有半壶酒和俩杯子,以及一封长信。
有种的知州和没卵的太监,到这时候都一样,六尺素布,一左一右挂在梁上。
刘承宗看见李奇懋悬在梁上,心里没啥波动,倒是看见胡尔纯也在梁上挂着就特别生气,眉头直接皱起来了。
跟在身旁引路的岳文元和岳文魁兄弟俩面面相觑,也不知大帅怎么就突然沉了脸。
岳文魁以为刘承宗是没看见知州印信,连忙指着桌上道:“大帅,知州印信还在,藏院子那棵树下,新挖的土,一眼就看出来藏东西了。”
“做得好。”
刘承宗左手搭在腰间刀柄上歇着,走到桌边拿起胡尔纯的书信砍了起来。
这个胡尔纯死得很不给面子,开战前刘狮子还在六盘山上的时候就写信劝过他,明白说了陇州城里只有民壮没有官军,不可能守得住,就算死守,三日之内没有援军这城必破,不如早降,别害别人性命。
所以城池早上一破,刘狮子心里就一件事:进城我可得好好骂他一顿。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啥不投降!
他还在心里天人交战呢,想着到时候胡尔纯要是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要不要收降了再给他个官职,毕竟这人也是有才华、能做事的官员,再加上硬骨头,符合刘狮子对穿官袍的所有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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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一进城,刘狮子骂街的词儿都准备好了,人家自个儿上吊了。
现在他只期待这封绝笔信了,希望胡尔纯能在生命走到尽头时幡然悔悟,结果展开书信看下去,大失所望。
这个胡尔纯是真纯,比刘承宗想象中还要硬骨头,信是写给家乡老母亲和儿子的,仅在最后提了他一嘴,而且是请他善待百姓这种客套话。
李奇懋更酷,一个字都没留,干干净净走了。
刘承宗对这俩人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烦躁地摆手对宅内的岳家兄弟道:“把这俩尽忠挂件放下来,再让人备两副棺椁,跟正堂的邓玘一块,都给左,不,都给北边山里藏着的汤九州送去。”
其实胡尔纯后悔过。
在昨天夜里城外的护城壕被填实的时候,胡尔纯很后悔当初为啥不直接开城。
但战争就是这个样子,司马懿说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余二事惟有降与死耳。
只是护城壕都被填实了,胡尔纯觉得这个时候再想投降,已经不合适了。
两军对敌,什么时候是投降最好的时机?
双方差距最小的时候,对敌代价最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