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琬无声地笑了。“虽说如此,毕竟还是有区别的,至少现在有事可做。”他慢慢转过身来,向山上走去。“再不济也不比士孙君荣强一些吧?他真是可惜了,文武双全,如今却成了阶下囚。皇甫义真身体不好,我不知道在他之后,还有谁能统御并州军、凉州军。”
杨彪跟了上来,看看黄琬,欲言又止。他知道士孙瑞有统兵经验,当年曾是盖勋麾下五都尉之一,弘农杨家的杨儒当时任鸟击都尉,与士孙瑞多有接触。不过黄琬一向自负,他如此推崇士孙瑞,看来士孙瑞的能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一些。
“那孙策留下士孙瑞会不会是刻意为之,并非只为袁氏?”
“说不准啊。”黄琬迟疑了片刻,又道:“那要看孙策会不会杀他。”
杨彪忍不住“嗤”了一声,觉得黄琬这话太荒唐。士孙瑞有没有能力,和孙策杀不杀他有什么关系?不过他很快又明白了黄琬的意思。黄琬是被孙策俘虏的,孙策没有杀他,反而将他调到吴郡来协助他厘清官制,自然是看中了他对官制弊病的了解和改革的志向。孙策很少用老臣,但不等于排挤老臣,只要老臣的确有能力,又愿意做事,他还是很欢迎的。
尹端,蔡邕,朱儁,黄琬,自己,这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或是被朝廷罢免,或是被朝廷放弃,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出现在孙策身边,却意外得到了用武之地。天子知道这些消息的时候不知会怎么想。他以为老臣是阻拦他前进的障碍,在孙策这里却成了有用之人,究竟是他错了,还是老臣错了,答案昭然若揭。
两人缓缓上了山,沿着被月光照亮的青石路漫步向前,经过一段斜坡时,有两个虎士正打着灯笼清扫路边。杨彪有些奇怪,停下来问了两句,虎士说冯宛有了身孕,刚刚在这边吐了,他们奉命将秽物清除干净,免得影响环境。
杨彪很惊讶。这孙策还真是能生啊,几个妾接二连三的生孩子,将来子嗣一定很旺。子嗣兴旺也是家族兴旺的标志之一,朝廷政局多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连续几代皇帝因无子绝嗣,只能从旁支过继,外戚得以从中左右,以私利而害公义。天子成年之后又依靠阉竖duó quán,外戚、阉党反复争斗,朝政大坏。
宫里当然不缺女人,但皇帝身体不行,再多女人也没用啊。天子今年十五,从小就习武强身,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逆转这个颓势。不过就算他身体好,比孙策还是略逊一筹。
杨彪和黄琬对视了一眼,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声,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脚步有些沉重。
黄琬刚来不久,名义上还没摆脱俘虏的身份,没有自己的住处,就住在杨彪的小院客房。两人本打算继续商量一下官制的事,被中途一搅和,兴趣缺缺,决定早点休息,明天再说。杨彪和黄琬告了别,回到后院,张钧不在,有侍女打来水,杨彪洗漱一番,钻进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便又翻身坐起,拿起《盐铁论考释》翻看。
他这一路走来收集了很多文章,《盐铁论考释》是其中一部,只是没有太重视。今天杨修回来,提醒他依照这部书的作法来研究官制,他嘴上不屑,心里却还是非常重视,便命人将这部书又找了出来,放在案头,随时翻看。
盐铁会议是汉昭帝朝的一次很重要的会议,虽以盐铁政策为论题,但背后还有各方势力的角逐,并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政务讨论。作者桓宽就是汝南人,习《公羊春秋》,是一个儒者,所以记载看似不偏不倚,其实桓宽本人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大夫嘿然”、“大夫默然”之类的表述随处可见,给人一种桑弘羊被贤良文学辩得哑口无言的感觉。
庞山民、枣祇的考释着重于实际政策的利弊,却很少论及义利之辨。他们有意无意的避开了对贤良文学的批评,但结论却明显偏向桑弘羊,并不时为桑弘羊鸣不平。杨彪很不喜欢这种态度,所以几次阅读都没有读完。这部书也的确不适合普通人阅读,大量数据计算增加了门槛,没有执政经验的人很难看得懂。
现在,杨彪本着揣摩其研究手法的目的沉下心来看书,在经过了初期的不适应之后,很快找到了状态,越读越觉得有理,甚至觉得有些地方还讲得不够透彻。庞山民原本没有仕宦经验,他做颍川太守也是第一次,枣祗同样如此,他们能够着眼于经济,了解一郡的财政收支,却对国家层面的财政不甚了了,杨彪从小耳濡目染,后来又身历数职,位至公卿,他对整个国家财政的熟悉超出庞山民、枣祗太多。很多庞枣二人说不清楚的问题,到他这儿一目了然。
杨彪看得兴起,披衣而起,来到隔壁的书房,命人准备纸趣÷阁,开始做批注。书房、卧室的地板下面都铺了管道,屋子外面虽冷,屋子里面却温暖如春,杨彪也不觉得冷,越读越入迷,一时竟忘了时辰,直到袁夫人回来,见卧室里亮着灯却没人,书房里却有人影,赶来一看,见杨彪穿着单衣,正写得忘我。
“写什么呢?”
“哦,没什么,改正一些小儿辈的错误。”杨彪乐呵呵地说道。他翻了翻书,发现已经批注了大半卷。“新年之前,我就可以把这部书修订一遍,正好趁着德祖在,让他也看一看,帮着出出主意。”
袁夫人坐在一旁,看着神采飞扬的杨彪,想了一会儿,还是把朝廷送消息来,有意与孙策联姻的消息说了一遍。她原本以为杨彪会大发雷霆,甚至没敢提杨修为孙策谋划的方略,不料杨彪只是愣了一会儿,点点头,淡淡地说道:“若能善始善终,亦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