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点点头,想到刚刚和孙策见面的经过,由衷地一声轻叹。“这是天意,非人力可违。比起刘晔的不自量力,我的失误更大。如果能对新政多一分了解,知道双方的实力差距居然大到这个地步,我绝不会同意陛下出关迎战,至少不是现在。”
刘和叹了一口气。“令君,没用的,他不试一试,怎么会甘心呢。战场毕竟是战场,胜负并不完全取决于实力,他心有执念,绝不会因为双方实力悬殊就会放弃,只会孤注一掷,置之死地而后生。”
荀彧苦笑。到底是相依为命的姊弟,刘和虽然不算聪明,对刘协的性格却一清二楚。她说得对,就算刘协知道孙策的真正实力,他也不会放弃的,现在这个结果几乎是必然的。求仁得仁,亦复何怨。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活着的人更应该着眼于将来。
将来会更好,如凤凰般浴火重生的华夏衣冠将恩泽四海,德化天下,只可惜先帝看不到了。
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荀彧的眼角有一点泪光闪过。
两人沉默以对。不知不觉,马车缓缓停下,有人拉开了车门。荀彧转头一看,陈群站在车前,躬身向刘和施礼。“长公主,有劳了。”
“无妨。”刘和起身,向陈群致意,伸手来扶荀彧。荀彧起身,搭着陈群的手下了车,刘和再次道别,关上车门,马车缓缓驶去。
陈群闻着浓烈的酒气,颇有些惊讶。荀彧不嗜酒,今天又是去见孙策,纵使饮酒也会很克制,怎么会喝成这样,连脚步都有些虚浮了。他什么也没说,扶着荀彧进了门,刚到中庭,荀文倩就迎了过来,见荀彧这般模样,吃了一惊。
“阿翁,是谁逼迫你了,喝成这样?”
“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喝的。”荀彧扬了扬手臂,轻轻推开陈群,尽力稳住脚步,缓缓向堂上走去。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歪着头,目光在陈群脸上停了片刻,又落在女儿脸上。“可有好茶?”
“有……”
“去煮些来。长文,你过来,我们说说话。今天与大王一席谈,感慨良多,本当秉烛夜谈,奈何郭奉孝有急事求见,未能尽兴。”
陈群心中一动,给荀文倩使了个眼色。荀文倩也是个聪明人,听出了其中的蹊跷,转身去准备茶水。陈群与荀彧上了堂,各自落座。荀彧有些过量,腿脚不听使唤,不能正坐。陈群便取来凭几,让他斜靠在上面,又取来薄毯,盖住他的脚,免得失仪。
“长文,你从小熟读儒门经籍,可知儒门最大的问题在哪儿?”
“请阿翁指点。”
“厚古薄今。”
陈群既不附和,也不反驳,只是静静的“哦”了一声,有些意外。他为孙策效力以来,这样的言论听得太多了,可是从荀彧嘴里听出来,多少有些意外。
“不以为然?”荀彧斜睨着陈群,嘴角轻挑。“这也不怪你,儒门重师法、家法,圣人之书一字不轻易,圣人之言一字不敢违,自然什么都是过去的好,却不知道圣人有圣人的好,今人有今人的好。圣人亦知因时而变,今人又焉能泥古不化。”
“阿翁,这是谁的高论?”荀文倩引着婢女,端着茶水过来,正好听到荀彧的话,立刻接了过去。
“今日之圣人。”荀彧扬了扬手,打了个酒嗝。“……吴王殿下。”
“哟!”荀文倩掩唇而笑。“吴王是出了名的不读书,他也做圣人?”
“这就是你不懂了。”荀彧哈哈大笑,示意荀文倩坐下。荀文倩倒了一杯茶,递给荀彧,又给陈群倒一杯,顺势在陈群身边落坐,两人的手在案上自然的牵在了一起。荀彧看得真切,不由得一笑。“文倩,若是还在邺城,你会和长文在室外牵手吗?”
“阿翁……”荀文倩红了脸,抽回手,嗔道:“这吴王究竟给你灌了多少酒,让你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把他当作圣人,却来开女儿、女婿的玩笑。”
荀彧大笑。“文倩,我问你,圣字怎么写?”
“圣字从耳,从呈,耳顺谓之圣,这都是《说文解字》上写着的,蒙童都知道,我岂能不知。”
“是啊,圣字从耳,耳顺谓之圣,上古学问口耳相传,未有文字,更无书籍。由此可见,是不是圣人,与读不读书没什么关系。书,不过是圣人传道的途径之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尽信书,无异于买椟还珠,反倒误会了圣人的真意。”
荀文傅与陈群互相看了一眼,惊讶不已。荀彧的酒话虽离经叛道,却自圆其说,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但凭她对荀彧的了解,这种非议圣人的话绝不可能是荀彧自己的见解。难道是孙策?
“阿翁,这是……谁的高见?”
“你也觉得是高见吧?”荀彧感慨的拍着膝盖。“你别急,吴王还有很多高见,我一一说与你听。譬如以弈道喻治道,堪称妙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