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人石看起来像是一条长凳,却只有一条腿在中央,活像一只跷跷板。
胜楚衣挥袖将石头上刚刚落下的一层积雪拂去,露出极为光滑的表面,牵她在情人石两头分别坐下,端正的身姿,淡淡看她。
萧怜坐在石头那头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奇怪,我以前见过跷跷板,无非如此,为何叫情人石?”
胜楚衣这边稍稍用力,萧怜那边就被翘起来些许,“这石头的典故,我也是来过几次后,经弄尘的口才知道。原来曼陀罗城中的青年男子,若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就会约她来这山顶观景,两人共坐在石上。”
他说着,身子又稍微向下沉了沉,萧怜就向他这一侧又滑了一些,“因为男子比较重,那姑娘就会从石头的那一头,缓缓滑向男子。”
萧怜被他用跷跷板举了个高高,就坐在石凳那一头吃吃地笑,“然后呢?”
胜楚衣依然一本正经地端坐,“然后,姑娘若是愿意滑到男子身边,乖乖地与他坐在一处,便算是愿意嫁他为妻。”
他看向下面的已经盖了一层厚厚积雪的曼陀罗城,不经意间身子又向下沉了几分,萧怜整个人就缓缓地向他滑了过去。
“可若是姑娘不愿意,这长长的石凳上滑下的过程,就是她考虑的时间。”
萧怜还在慢慢向他滑去。
“而那男子若是个心急的人,非但有可能得不到姑娘,还会将人给掀翻在地。”
他说着用力一压,萧怜就哧溜地滑落到他身边。胜楚衣仰面看着漫天大雪,抬臂将手边的人揽进大氅中,“认识一下,在下胜楚衣,家住天澈宫,”之后低头在她落了雪的发间轻吻一记,“姑娘可愿跟我回家?”
莹白的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他的黑发和大氅的黑狐裘领子上,也落在纤长的睫毛上,随着他眼睫掀动。
萧怜看着心痒,凑上去吹了口气,将睫毛上的雪花吹走,笑嘻嘻腻歪,“好啊,看在你生得这样好看的份上,可以考虑一下。”
之后那颗淘气的头就被按进怀中揉啊揉啊。
“胜楚衣,我们堆雪人好吗?”
“好,什么都依你。”
……
等到两人携手跑回马车时,身后留下一对雪人,一个披着银狐氅,一个披着黑狐氅,手牵着手,并肩而立,向着曼陀罗城的方向。
萧怜几乎是一路踮着脚跑回去的,等被胜楚衣抱上马车时,鞋袜都已经湿透了。
于是车里很快就扔出来一双鞋,萧怜在车里喝着茉叶备好的热汤,将一双冻得冰凉的脚塞进胜楚衣怀中,从窗帘的缝隙里向外望去。
一场雪,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停了。
多一分则成灾,少一分则不美。
胜楚衣收了融入冰渊的沧海诀,天空顿时放晴,漫山遍野,所有的树上都是一片雪白,在碧蓝的填空下开出蓬松松的雪白的花了一般。
“美吗?”
“原来你真的要带我看的是这个?”
“嗯。雾气先凝结在树上,再挂了积雪,便成了玉树琼花。”
“真美!”萧怜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车窗外,胜楚衣就借着车厢内幽暗的光线看着她因为玩雪而略有些红扑扑的脸。
“阿莲。”
“嗯?”萧怜落了窗帘,认真地望着他,“怎么了?”
“愿你我有生之年,日日如此静好。”
萧怜“哦”了一声,之后像是没听懂一样,重新望向窗外,胜楚衣面容上便有了些许的寥落。
他绕了这么大的弯子,这么花心思地想与她表明心迹,结果她却只是哦了一下。
可是下一瞬间,那双被揣在怀里的脚丫子却不老实起来,动动动,乱动!
之后就看见萧怜将脸躲在窗帘的那一头,暗戳戳地笑,之后抑制不住,哈哈大笑,“木兰芳尊胜楚衣,东煌帝国太华魔君,想跟小媳妇表白个心里话都不好意思直接说,废了这么大周章,结果人家没听明白,哈哈哈哈哈!”
胜楚衣狠狠摁住她在他怀中乱蹬的光溜溜的脚丫子,“不要乱动!”
可越是不准乱动,越是乱蹬得欢。
直到忽然一脚踹到了不该踹的,萧怜立刻倒吸一口气,捂了嘴,表情极为艰难地替他疼了好一会儿。
该不会踹坏了吧……
胜楚衣好不容易直起腰来,强奈着耐心的滔天怒火,“萧怜!你,你给本君的等着!”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拿她怎么样,他还能拿她怎么样!
他已经被她吃得死死的了!
直到马车回了大盛宫,停在天澈宫下面,胜楚衣从车厢里将没了鞋袜,也没了大氅,还嘻嘻哈哈个没完的人给打横抱了出来。
来接驾的弄尘特意额外准备了只裘皮大氅,直接替胜楚衣披了上去。
他就这样抱着萧怜,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走上天澈宫去!
“胜楚衣,你还疼不疼?”
“闭嘴。”
“楚郎啊,我错了。”
“闭嘴!”
“君上,你原谅我这一次啊,我真的错了!”
“闭嘴——!”
紫龙带着人远远地跟在后面,被弄尘怼了怼,“你有没有发现,君上好像又变了。”
紫龙哼了一声,“哪变了?”
“变得越来越不像木兰芳尊了呗。”
“他不是芳尊能是谁?”紫龙白了他一眼。
“是……,是沧澜院见到的那个君上。”
……
此时,远远望着那慢慢登上天澈宫的绝世身影的,还有远处角落中的一双眼睛。
奢华的衣裙在雪地中转了一下,“瓷儿,我们回去吧。”
因着天气本就不甚冷,一旦胜楚衣收了沧海诀,空气中的温度迅速回暖,那雪就都缓缓化作了春水,从屋檐上滴答滴答汇成小溪。
宫女撑着一把纸伞,挽了那女子,“娘娘,您别难过,君上之所以眼里只有她,不过是因为还没见过你呢。”
伞下的女子,生得如雪地中绽放的芍药花般,眉目含情,朱唇一点,杨柳细腰,不盈一握。
“可是,他要何时才会看见我呢?”
“娘娘,您贵为皇妃,美貌惊世,文武双全,又是八千后宫之首,君上只要转身,必是第一个看见您。”
姜艳翎,军尉姜横之女,七年前胜楚衣称帝时,只有十五岁,是第一拨被献入大盛宫的女子。
当时弄尘看着她生得极美,又有一副好身手,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琢磨着君上看了会赏心悦目,就随手扔了个皇妃的封号。
可他分派完,就后悔了,皇妃地位既高,姜军尉的官职又是统领禁宫兵马的,如此一来,实在是有些危险。
姜艳翎是被他以太华帝君的名义封的,无错无失便是不能降级了,于是弄尘索性就给姜横也升了一级,当了封疆大吏,扔去西北与藏海国相面去了,无诏不得还朝。
此后,他就学乖了,下面再供进来多漂亮的女子,都不敢随便封皇妃,顶多贵妃到头,于是这大盛宫中,就只有姜艳翎一个皇妃一枝独秀了。
然而这种一枝独秀是毫无意义的存在,因为七年来,太华帝君从来没出现过的大盛宫中。
就在她独自一人苦苦熬了七年,本以为一生真的就草草了之时,君上竟然突然出关了。
世间关于魔君的传说,早已有之,心中便已做过千万种设想,或威武的,或英俊的,或粗野的,或邪魅的,却偏偏未料到,这位登基之初就屠城数百万的魔君,是这样满身光华,神祗容颜之人。
她只是远远地偷看一次,便是一眼万年,心中被填的满满地,再也容不下旁的。
可他的怀中,却抱着笑得肆无忌惮的女子,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令人看得眼眶血红。
她在这深宫之中安静地等了他七年,至今未能与他说上一句话,而她,刚被从那蛮荒之国接来,就享尽独宠!
“瓷儿,去煮些红枣姜汤,大雪过后,该暖暖身子。”
“是。”瓷儿眼中闪着兴奋地光。
——
兰陵泉中,玩够了雪,就在温泉中泡三温暖的人简直舒服极了。
贴裹在周身的薄薄浴衣,透出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萧怜靠在水中的软塌上,与胜楚衣挤在一起,两人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楚郎啊。”
“嗯?”
“我爱你。”
“……”胜楚衣两眼骤然瞪得老大,睡意全无,再看过去时,那人已经在他身边偎得猫一样,睡着了。
她果然比他直接多了。
这时,伺候在外面的紫龙无声无息立在了泉边不远处,“君上。”
“什么事?”
“外面,有个自称皇妃的姜娘娘求见,说君上雪中归来,特意备了红枣姜汤,为君上暖身。”
“红枣姜汤?”胜楚衣眼睛一亮,“让弄尘打发了。”
“是。”
“另外,拿点红枣生姜来,要用汨罗山当年的千日红,配柳川的沙姜。”
“是。”
兰陵泉外,姜艳翎端着汤罐,端端正正地跪着,面前蹲着弄尘。
“姜娘娘,您还是回去歇歇吧,君上与莲后在里面泡澡,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俩人明天早上能出来,都算早的,我这刚才还跟悯生商量明日早朝怎么替君上打发了呢,您看您又来添乱,这刚下过大雪,天寒地冻地,您跪在这里,冻伤了膝盖也没人知道,多不值啊。”
姜艳翎眉眼低垂,“君上知不知道不要紧,本宫只是想向君上表达一番心意。若是君上没空,本宫就跪在这里,等到他有空。”
“你看你,怎么就上来倔脾气了呢,想在君上面前露脸,方法有很多,何必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本宫并非如大人心中所想,本宫只是,想奉上一盏姜汤,为君上暖身。”
“哎呀,好了好了,姜汤,我替君上收了,姜娘娘,您快起来吧。”
姜艳翎还跪在地上不动,“大人可能替本宫将这姜汤带到?”
“能能能,一定带到!”
姜艳翎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如此,便先谢谢大人。”
“客气客气,应该的应该的。”弄尘忙不迭地想把她打发走。
姜艳翎转身挪了婷婷袅袅步子,刚要走,却见紫龙带着两个宫女来了,手中盘子里,盛的正是红枣和生姜,还有一只炭火煨着的小炉子。
“紫龙大人,这是……?”
紫龙向来冷漠,直来直去,“君上要在泉边给莲后煲姜汤。”
她此言一出,弄尘在后面重重翻了个白眼,哥好不容易要把她打发走了,你又来搅局!
姜艳翎两眼一亮,“紫龙大人,本宫自幼为祖母每日熬制姜汤暖身,最擅此道,不如就让本宫代劳吧。”
紫龙看了眼弄尘,弄尘立在姜艳翎身后,暗暗摇摇头,示意她不可应允。
可紫龙偏偏向来不喜欢看见萧怜安生,于是将身子一让,“好,娘娘请。”
弄尘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完了!
姜艳翎带了两名宫女,来到兰陵泉门前,深吸一口气,便迈了进去。
这一处泉水,是东煌的圣地,没有君上亲赐,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入了大盛宫七年,也只能仰望之,从未有机会靠近半步。
如今终于得以入内,甚至觐见君上,一时之间内心血脉翻涌,难以平息。
可当她穿过半人高的花丛,来到泉边,就更加血脉翻涌了。
泉水中湿漉漉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似是一对熟睡的鸳鸯,缱绻在一处,早已容不得旁人插入一根针。
姜艳翎心中一阵浓烈的酸楚,示意宫婢将暖炉和红枣、生姜放下,便静静地立在泉边树影下候着。
胜楚衣感知到有人到来,缓缓睁开眼,“放下吧,可以出去了。”
“臣妾艳翎,拜见君上。”
姜艳翎双臂端平,恭恭敬敬向胜楚衣行了东煌的宫廷大礼。
“你进来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反正是个宫中的女人罢了。
“臣妾进来服侍君上,”她又看了看倚在胜楚衣怀中正酣睡的萧怜,“以及莲后。”
胜楚衣轻轻从萧怜头底下抽出手臂,从水中站了起来,薄薄的浴衣帖裹在身上,如第二层皮肤,一身完美有力的线条尽显,姜艳翎一阵脸颊骤红,仓促低下头,慌忙去一旁的衣架上拿了浴袍上前,替他披上。
那指尖有意无意地碰到了胜楚衣的肩膀,便犹如有一道电流通遍全身,一时之间耳热心跳。
胜楚衣平日里更衣都是由紫龙伺候,此时无非是换了个人搭把手,倒也没觉得如何,挥手道:“你可以下去了,这里没事了。”
姜艳翎初尝滋味,哪里肯走,“君上,臣妾擅长烹制姜汤,不如让臣妾伺候莲后吧。”
“不必了,本君亲自来做。”
“那臣妾可以为君上帮忙,比如去枣核,切姜片。”姜艳翎满眼都是殷切渴望地仰望着他。
这就是她的夫君,她的陛下,她日日夜夜盼了七年的人。
胜楚衣忽而转脸看她,沉声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本君的话要说两遍?”
姜艳翎这才从惊梦中醒来,知道自己犯了大忌,慌忙道:“君上恕罪,臣妾知错了,臣妾告退。”
她后退了几步,虽然怀着畏惧却又心有不甘,瞥了一眼依然躺在水中榻上安睡的萧怜,转身去了。
胜楚衣如挥走了一只嗡嗡叫虫子般将,转而忘了这件事,坐下来悉心将一只只拇指大的千日红大枣子去了枣核,又将个子虽小却热性十足的沙姜切成细细的姜粒,放入用炭火煨着的小锅上熬煮。
水中,萧怜的眼睛早已不知何时悄然张开。
女人多的地方,事情就多啊!
如此又过了几日,一切相安无事。
这日,姜艳翎照例在淑仪宫中喝茶,外面响起一阵响脆的笑声,“皇妃姐姐,妹妹来看你了!”
一抹桃红映入眼帘,婉贵人走了进来。
“妹妹来了随便坐,我正好无聊,你就来给我解闷了。”
婉贵人虽然位份品级不高,可大家谁都不曾在君上面前露过脸,无所谓谁的荣宠更多一些,所以在姜艳翎面前,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规矩。
“姐姐,听说前两日,你得进兰陵泉侍奉了啊?”
姜艳翎浅浅一笑,“是啊,本宫有幸,得君上召见,在泉中侍奉。”
泉中侍奉,这句话就十分微妙了,既可以理解为在泉边侍奉,也可以理解为在水中侍奉,若是下了水,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婉贵人秒懂,“姐姐贵人天命,果然是最先得了荣宠啊!真是让妹妹眼红,羡慕得睡不着。”
姜艳翎依然含着微笑,“是啊,君上温柔,人中之龙,绝非宫中传言那般,来日你若有幸,便得知了。”
婉贵人两眼之中,艳羡之色就更甚了,忽然转念一想,“唉?姐姐,可我怎么听说,您那日入内,没过多久就出来了啊?”
姜艳翎摆弄了一下腕上的镯子,“当时莲后驾到,说是雪后寒冷,急着沐浴,本宫……本宫就只好回避了。”
婉贵人眼光一闪,“哟,真是可惜啊,她这样扫了君上的兴致,也是大胆。”
“没办法,她腹中怀有帝嗣,最是尊贵,君上爱屋及乌,厚待三分,也是应该的。”
“我听说,她肚子里那孩子,是上轿之前就有的,到底是不是君上的都难说呢。不但肚子里有一个,在朔方,还有一个女儿呢。”
姜艳翎淡淡道:“哦,是吗,这个倒是第一次听说。她是即将受封的帝后,该不会……”
“哼,那个女人,西陆蛮荒之地抢来的,什么事都保不齐干过。听说朔方那个地方,是个虎狼之地,民风极为粗鄙,类似禽兽,污不可言。”
“哦,这样啊。”姜艳翎端了茶碗,“妹妹来了只顾着说话,还没用茶呢,咱们东煌的女子,净说些粗鄙之人做什么,来,尝尝本宫这个茶,是弄尘大人专门拨的,清茶中的上上之品。”
------题外话------
叔叔的表白:带你出去玩,下雪给你看,陪你玩跷跷板,给你暖脚丫子,帮你煮姜汤,然后委婉得来一句,以后咱俩都这样过日子哈。
怜怜的表白: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