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楚衣挽过她的手,“怜怜,楚郎还欠你一场大婚,不若来日,我也御了百丈海潮迎娶你可好?”
萧怜笑嘻嘻道:“你不怕淹死我?我可害怕。”
他拍拍她的手背,“有我在,你死不了。”他这一句话,颇有些意味深长,萧怜心中不觉一动,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真的死不了吗?若是有一天,我老了,死了,你该怎么办呢?
马车入了百战城没多久,就看到前面几个红衣花郎在骑马接应,朗清迎过来,“殿下,客栈的上房已经准备好了。”
茉叶在车厢里迫不及待的出来,“朗清!”
朗清脸就又有些红了,“茉叶姐姐。”
萧怜将珩儿从茉叶怀中接过来,“你先跟朗清上楼替我打点一下。”
“哎,好的。”
茉叶高高兴兴地跟在朗清身后去了天字一号房。
“朗清,原来你们已经先行一步替娘娘开道,我这几天还一直琢磨着你去哪儿了呢。”
朗清“嗯”了一下,也不多说,这屋内的安全情况他已经检查了好几遍了,如今又被派来检查,只能应了。
茉叶将床褥打点整齐,又里里外外看来一番,缺什么少什么都记下来,哪里不干净,就招呼小二上来仔细打扫一番。
两人忙前忙后,有一搭没一搭,“朗清,你家乡是哪里的?”
“我没有家,是个孤儿,十岁那年,我在街上跟人打架,一个人打十个,快要被打死的时候,殿下的人救了我,从那以后,我就跟了殿下。”
“你能一个人打十个啊!”茉叶惊叫了一声,“原来你这么厉害!”
“不是厉害,求生而已。不反抗,一定死,若是反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那是十个人哎,你得多凶猛!”
“其实也没什么,打架的时候,不用怕对方人多,人越多,越是惜命,你只需要抓住一个往死里揍,别人怎么往你身上招呼,你都不用理会,他们就怕了。”
“所以,娘娘就看中你这个不要命的性子?”
“殿下手底下的人,各个都是不要命的。”
茉叶毕竟是个女孩子,说这些,总觉得搭不上线,就琢磨着换个话题,“那么朗清啊,你平日里都喜欢什么?”
“打架。”
“除了打架呢?”
朗清停了一下,想了想,认真道:“我喜欢菊花。”
“哦。”茉叶点点头,认真记下了,“那你喜欢什么颜色呢?”
“黄色。”
“……,哦。”茉叶觉得跟这么个木头,分分钟把天聊死,又想了想,“你的名字这么好听,是你本名吗?”
“不是,是殿下赐的,取的天朗气清之意。”
“殿下真的很疼你啊,那你本名叫什么?”
“我姓黄,因为小时候生活艰难,所以我爹给我取名黄求生。”
“黄……求生。”好吧,记住了。
等茉叶打点停当,下楼来请萧怜和胜楚衣上楼歇息时,萧怜跟她挤挤眼,悄声问,“怎么样?”
茉叶扁了扁嘴。
萧怜拍拍她肩膀,“我就说你换个别的,你偏不信。”
茉叶咬了咬唇,“奴婢只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好吧,随你喜欢。”
萧怜抱着孩子,胜楚衣揽着她,一家三口上楼去了,朗清带人立在门口,茉叶就进了隔壁给她准备的房间。
临进门,又巴巴地望了朗清一眼,朗清两眼平视,完全没接收到水汪汪的秋波,于是那门就怅然关上了。
屋里,萧怜趴在床上逗珩儿玩。
北珩早产了好几个月,换了若是普通孩子,只怕吞咽到困难,根本难以成活,可他虽然小,却极为强悍,不但能吃能拉,而且长得极快,这会儿刚过百日,就看起来跟足月出生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了。
“你们鲛人都这么强的生存能力吗?”
萧怜用一根手指轻轻戳北珩的手心,逗他将自己的手指尖抓住。
胜楚衣在床边坐下,也伸了一根手指去逗北珩的另一只小手,“鲛人在极寒之中孕育,本就生命力极为顽强,即便被关进封闭的空间中,若是进入休眠状态,不需进食,亦可存活许久。”
“你们这样强大的种族,居然没有将整个璃光霸占,却依然只是传说中的存在,真是奇怪。”
胜楚衣淡淡一笑,“因为太强大,活着太容易,所以有点懒而已。只有那些活不下去的,才会在逆境中,以战争和扩张求生。”
“你这是什么歪理?”
胜楚衣懒懒在床上一靠,“这是鲛人的道理。”
“骗鬼,不管什么人,永不满足必是通病,鲛人不可能这么强大,有着千年寿数,却困守深海,难道他们不渴望陆地上的花花世界?”
胜楚衣戳了她的脑瓜子,“谁说鲛人一定活在水里?深渊海国十几万年前就已经在一次惊天动地的浩劫中升出海面,成了一片大陆了。”
“海国不在海里?”
胜楚衣挑了挑眉,“而且,璃光,太小,在鲛人眼中,实在不够看。”
“原来是因为嫌弃……”如此一来,倒是有些令人向往了,“你回过母国吗?”
“不曾。”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也只知道这么多,都是小时候在公主那里听来的。七岁之后,拜师空桑学剑,就再没机会听到更多。”
萧怜坐起身子,“胜楚衣,那你以后,会回深渊海国去吗?”她探寻地问他,有些寥落。
胜楚衣倒是一派悠闲,“不会回去,也回不去,异族通婚所出之后,没有资格返回深渊,甚至没有资格自称鲛人。我就在这儿当我的皇帝,做你的国师,不是很好?”
萧怜立刻就乐了,“这么说,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跑回去认祖归宗了啊!太好了!”
胜楚衣将她揽进怀中,“这里有你,我便哪儿都不去。”
他揉着她的头发,“不过今晚,你先陪我去一趟旧城遗址。”
“做什么?”
“思念公主,想找找看可还有什么遗物。”
“好,我陪你去。”
入夜,萧怜将珩儿哄睡,交给茉叶,招来朗清带着花郎守着,便换了身黑色的夜行衣,跟着胜楚衣从窗户出去了。
百战城的少城主三百年后终于重归故里了!
这件事可非同小可。
比起被成千上万人当成奇观围着看,胜楚衣和萧怜当然选择半夜时候做贼偷偷溜进那一片早已成了废墟的城主府旧址。
那里的房屋,该是被藏海国官府当成了遗迹,时不时修缮一下,如今看上去,所有的楼台亭阁,雕梁画栋,都保存完好,只是该是太久没人住,便是一片荒芜和死气沉沉。
两个人翻墙入内,立在空旷的院中,胜楚衣环顾一周,无奈摇头,“该是离开的时候太小,居然许多地方都不记得了。”
他牵了她的手,默默走在他出生的地方,循着记忆,找到当年鲛人公主的院子。
三百年,人事全非,这屋子里不知后来又都住过了谁,打开房门之际,里面便是一股陈年的腐旧气息扑面而来。
胜楚衣回身关门,行至屋中央,抽了剑,抬手便向中央的地砖刺去。
“下面有密室?”
“是。”
“那你……,就这么挖个坑下去?”萧怜替鲛人公主心疼,生了这么个败家儿子。
“公主一定会在最后时刻将密室封死,否则这屋子后来不知住过多少人,密道的开关早晚会被发现。”
胜楚衣挖开地砖,下面黑洞洞一片,他无需多看,便先跳了下去。
接着下面该是很深的地方传来他的声音,“跳下来。”
下面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既然说跳了,萧怜就干脆利索地纵身一跃,逃了下去。
果然,还没落地,就妥妥地被个怀抱给接住了。
胜楚衣将她放下,打了火折子,熟练地找到油灯点了,整间密室才一览无余。
一间不大的屋子,四面墙壁,全是书!
萧怜好失望啊,“我当你娘留给你的遗产会是金山银山,至少也有两件重器吧,怎么全是书?”
胜楚衣从书桌一排翻起,“除了吃和钱,你还知道什么?”
“床啊!”
反正这里就他们俩,她就有些肆无忌惮。
胜楚衣端着书的手一抖,“也许公主的鬼魂就在这密室……”
他话还没说完,萧怜嗷地一声飞扑到他身后,“喂!你别吓我!”密室里灯光昏黄,她紧紧贴在胜楚衣背上不走了,“你在找什么?”
“找怎么让你不怕鬼的法子。”
“又逗我,能不能好好说话?”
胜楚衣端了一摞书,与她抵背坐下,“我忙,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找几本看看,免得无聊。”
“哦。”萧怜随便抓了一本,打开一看,全是女子的蝇头小楷,惊叹道,“这些书,都是你娘写的?”
“正是。我离开百战城后,与她终年不得见,她就将生平所学,以及对这世间道理的领悟,全数以文字记载下来,待我有朝一日来取。”
“那你为什么至今才来?”
“懒。”
“……”
萧怜随便翻看了几本,便越看越离不开眼,其中所载之天地万物的道理,远胜于当前璃光众生的认知,倒是有几分与她穿越时空时所接触的许多内容契合了起来。
看的越多,就越是惊叹鲛人的博学和智慧,但其中也不乏狂妄自大的成分,比如,这世界的中心,是深渊海国所处的那一片大陆,其他所有一切,都是深渊海国的附庸。
“扯淡!”萧怜将那本描绘得宏大到几乎是一本玄幻小说的书扔到一边,有随手抓了一本来看。
这一次,更是没办法接受,微……积……分!
萧怜看不下去了,扣上书,“胜楚衣,咱妈真是博学多才啊,我佩服地说不出话来!”
胜楚衣将书翻得飞快,“公主是纯血的海皇血脉,自幼接受的是深渊海国储君的教育,自然与旁人不同。”
原来他母亲这样高贵,难怪他一直尊称她为公主。
“不过她自愿下嫁异类,放弃了皇位,被逐出海国,永世不得归。”胜楚衣专注地看着书,像是在说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
胜楚衣眼光从书中抬起来,空气中有一种哀伤渐渐蔓延开去,“可惜她所有的牺牲,都付诸流水。”
又共情!
没办法好好聊天了。
他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话越来越少,萧怜就十分无聊,于是又在他翻过的书中捡了一本厚厚的线装书。
那书该是被不知被翻阅过多少次,已经十分老旧,但是里面的故事,却是一个人的日记,她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眼了。
……
敖薇,深渊海国唯一的公主,数万年来被验证为唯一真正纯血的皇室子嗣,是天生的海皇继承人。
今天是她不知第多少次逃学,要成为海皇,她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以至于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都被关在书苑中。
敖薇从书院中逃出来没走多远,就碰到了按计划前来接应她的哥哥敖天。
“哥,快带我去见他。”她甩着漂亮的缀满宝石的鱼尾,在已经化出双脚的敖天身边游来游去。
敖天带着她,来到海边,那里,有个少年,手持长剑,凭风而立。
当他看到海中一只巨大而斑斓的鱼尾掀起无数碎玉珍珠的水花时,两眼一亮,“薇薇,你来了?”
敖薇从海中露出头来,湿润的长发微微卷曲,贴裹在肩头,“秋声!”
他飞跃入水中来会她,痴迷地亲吻、抚摸她,“薇薇,你真美,你是我见过的世间最美的女子。”
敖薇奇长的睫毛颤动,“我有告诉过你,我也是整个深渊之中最美的女子吗?”
“我的薇薇,是这天地间最美的人。”
湿身的少年心动情动,可一触碰到她腰际以下的鳞片,便不知所措。
“薇薇,你要是人该多好,跟我回家,我娶你为妻,我们永远不分开。”
敖薇两眼之中,如有满天星辰一般,“秋声,你等我,我会给你一个这世间最完美的妻子!”
她回到海中之后,第一件事就寻了敖天,哭着闹着要劈开鱼尾,化出双脚。
“你真的决定了?薇薇?那真的很痛的。”敖天看着哭得一串一串细碎的鲛珠随着水流满身飞舞的妹妹,有些头疼。
“我不怕,我不想再让他失望了。”
“你可想过,人族性命苦短,最美的时光不过十几年,就算你不离不弃,来日也会有很长的一段年月,要对着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头子。”
“我不在乎,我爱他!”
“可是,如果他死了呢?鲛人一生,伴侣唯一,生死相随,他若死了,你如何独活?”
“我不会让他死的,我会找到让他长生的办法!”
“你有办法?”敖天两眼登时雪亮。
“嗯……”,敖薇想了想,“现在还不确定,等我弄明白了,告诉你!”
敖天看着这个他这个妹妹,深渊海国的旷世天才,却又是一个被情爱迷了双眼的无知少女,面上绽出温和的笑意,“好,哥哥等你的好消息!”
敖薇终于如愿,忍受了剧痛,熬过了生关死劫,化出了一对修长莹白的双腿。
当她重新现身的时候,书苑的老师痛心扼腕,“公主,你如何这样不知自爱!”
可敖薇不在乎,一颗心全在胜秋声身上,她迫不及待地央着敖天带她穿过海水的乱流,去藏海国的岸边,穿了人类女子雪白的衣裙,从海中如精灵般走了出来,走向她朝思暮想的男子,满怀天真地将自己献了出去。
春风一夜,巫山几度,这一生就再无更改!
“薇薇,我身份低微,配不上你。”
“秋声,有我在,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她为他寻来极大提升功力的丹药。
她将海国的剑法绝学拿给他去练。
她将海国的珍宝拿去给他打点关系。
短短一年时间,胜秋声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剑客,一跃成为藏海国第一战神,他大兴土木修建百战城,又在临海之处修建了百丈高台。
“薇薇,嫁给我吧,我把我所有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敖薇轻抚自己的小腹,这句话,她等了很久了,几乎快要等不及了!
他终于开口了!
“你要嫁给一个人族?”书苑的老师气急败坏地将她拉进屋里,关起门,“公主,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还有三年就要登基为海皇,这个时候,你要嫁给一个低劣种族的小子?”
“他不是低劣种族,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老师快要吐血了,“公主,这个孩子必须拿掉,异族血脉,绝不可在深渊出现!”
可敖薇笑了笑,“是的,异族血脉绝不可出现在深渊,所以,我会随他走。”
“沃特?”
“我要放弃皇位,去做一个人,一个贤妻良母。”
“你……!那海国怎么办?”
“有我哥哥啊,他比我有才能,比我有智慧,他可以把海国打理地很好!”
“公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这样离开海国,终此一生就再也不能回来了啊!”
“我不在乎,只要有秋声,有我们的孩子,我什么都不在乎!”
于是,一个月后,敖薇终于在哥哥敖天的安排下,百丈海潮送嫁,在半个藏海国的瞩目下,踏浪而来,嫁给了百战城主胜秋声为妻。
半年后,她顺利产下一子,取名楚衣。
敖薇抱着这个孩子,喜极而泣,落下的泪珠凝聚了毕生精华,化作两颗世所罕见的巨大鲛珠。
一颗给胜楚衣随身携带,另一颗送给了胜秋声。
然而,尘世烟火之中,浓情蜜意敌不过七年之痒。
七年后,胜秋声提出纳妾,敖薇生性温顺,几番反对无果,便心灰意懒,由着他去了。
她将胜楚衣送去空桑,交由当时的空桑剑圣教导抚养,嘱咐他专心学习天下第一的剑法,若无大事,无需再回百战城。
而她自己,回家之后,便将城主夫人之位拱手相让,独守这一方小院数十年,不吃不喝,什么都不做,几乎进入了休眠一般,直至胜秋声临死,都再未踏出半步。
胜秋声入殓那日,前来参加吊唁的人才惊觉,他还有一位正牌夫人,而这位夫人现身于人前时,芳华一如当年,容颜唯有丝毫改变。
敖薇独自一人在胜秋声的灵前立了三天三夜,只说了一句话,“秋声,你本可与我共赴千年之约,而如今却只能守着红颜枯骨化作黄土。你虽负我,我却仁至义尽,从此天人永诀,前缘尽散。”
次日一早,灵前又有一人,姗姗来迟。
一身白衣漫漫,满身木兰幽香。
是已在神都封圣数十年的胜楚衣。
“公主。”
敖薇转身,“你还是来了,不是跟你说过,没有大事,无需回来?”
“公主即将归海,便是头等大事,孩儿自当相送。”
胜楚衣不跪胜秋声灵柩,却在敖薇面前郑重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