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魔的声音愈发嘶哑低沉,“你当胜楚衣是什么人?我曾偶然窥探过他的梦境,当初萧怜生产,他从来不曾离开左右,如今你不肯就医,他竟然坦然撇下你一个人。”
她附耳到雪梅深耳畔,“他已经有所察觉了,过不了今晚,你就会被他亲手将这张面皮撕下来,胜楚衣这个人,对待外人,可绝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千般温柔,万般体贴的模样啊,雪夫人,你怕不怕?”
雪梅深被她吓得,浑身一阵寒颤,“那……,我……”
“马上,按照你与主人的原定计划进行,不得再作拖延,你一时贪心,若是坏了海皇陛下和主人的大事,你觉得,后面的路,会是一死了之那么简单的吗?若是不小心再活三百年,可就不是像过去那么舒服了!万里黄沙之下,可是个永不安息的好地方。”
雪梅深缩在床上,泪珠忍不住噼里啪啦掉了下来,“我不怕死,只是,他是个好人,我这样做……”
“糊涂!他只是对萧怜一个人好,你以为他若是发觉你是个假的,会对你心存半点怜惜?你只不过是个被海皇弃了的烂货!”
沙魔扭曲着的脸,离她只有寸许,“雪夫人,求仁得仁啊,为何临到眼前,却后悔了?”
雪梅深咬了咬牙,狠狠道:“好,你说的没错,求仁得仁……,求仁得仁!”
她抬手啪地一个巴掌,狠狠打在沙魔的脸上,大声喊道:“滚!你给我滚出去!我不要看什么大夫!我什么都不要!”
门砰地开了,紫龙先冲了进来,“又怎么了?”
沙魔重新作出女医恭顺的模样,无奈道:“夫人她讳疾忌医,好说歹说,都是没用。”
胜楚衣从门外进来,来到床边,温声安慰道:“怜怜,你这是何苦?只是检查一下,又不会怎样。”
雪梅深定定看了他一眼,猛地将人推开,从床上跳下来,顺手抽了挂在床边的霜白剑,直接冲向露台,将长剑在脖颈上一横,“都别过来!”
胜楚衣本追了一半,果然立刻收了脚步,不敢再向前半步,“怜怜,别胡闹,把剑放下。”
“楚郎……”
雪梅深该是与世诀别之时,真的万念俱灰,苦笑着流泪道:“楚郎,我再也不是你当初的怜怜了,我没办法再面对你,我……我哪怕沾了你的衣襟都觉得污了你!”
霜白剑锋利无比,上面的剑气尚未触及皮肤,便已经将她雪白的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殷红的血流淌而下。
胜楚衣本来心中还存有一些疑虑,可此刻见了这番模样,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多想,“怜怜,乖,把剑放下,过来,好好说话。”
他向前一步,雪梅深就像后一大步,抵在露台的护栏上,“你别过来,楚郎,你知道我们的孩子是怎么没了的吗?你知道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是怎么过的吗?他们给我灌了药,将我丢给那船上的水手,楚郎,二十多天,无日无夜,我亲眼看着孩子血淋淋地离开我,却无能为力,只能任人蹂躏,却依然还活着!”
此时,胜楚衣的本来殷红如琥珀透亮的眼睛骤然沁满了血色,有种黑暗如从深海之下涌动而上。
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沙魔微不可见地向雪梅深点点头。
雪梅深深吸一口气,“楚郎,你告诉我啊!我为什么还活着?我已经配不上你了!可是为什么还活着?”
她将霜白剑向脖颈上用力一抵,便是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滚滚而出。
“怜怜,不要!”胜楚衣慌了,向前一步,又生怕逼迫她急了,强作笑颜道:“怜怜,没关系,我不在乎,只要你活着,你在我身边,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你回来,乖!”
他张开双臂,眼巴巴地等着她。
雪梅深忍着脖颈上的剧痛,见他如此,竟然有了片刻的迟疑,他竟然不在乎!
世上会有哪个男人不在乎呢?
敖天第一次发现她的背叛时,是何等模样,百年之后,她依然记忆犹新,他嘴上说不在乎,甚至为了让她活下去,定时送男人给她,可他却比谁都在乎!比谁都介怀!比谁都恨!
“你骗人!你怎么可能不在乎!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已经脏透了!我活在你面前,都是污了你的眼睛!”
雪梅深说着扬起霜白剑,毫不犹豫,一剑穿心而下!
“怜怜——!”
胜楚衣疯了一般扑了过去,将她已经软绵绵的身子抱了起来,那些血从伤口弥漫开去,染红了半边身子。
他彻底慌了,“不是这样的,怜怜,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不在乎,孩子没了没关系,他们伤了你,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你为什么这么傻!”
他将气息奄奄的雪梅深抱在怀中,“怜怜,你不能死!你不能死!紫龙,去叫人来,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若是换了普通的兵器,他或许还懂得如何救她,可如今穿心而入的是霜白剑,一剑之下,只怕是五脏六腑尽毁了。
胜楚衣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慌乱无章,满手是血,却只能紧紧抱着雪梅深,“找人来!谁能救她就找谁来!快!”
他也不知道谁能救她,紫龙更不知道。
沙魔静静地立在不远处看着,嘴角划起一抹冷笑。
雪梅深屏足最后一口气,竭力抬手抚上胜楚衣的脸,“楚郎,我本就该死在海上,却苟延残喘到现在,只是想看到你安好,只要你安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怜怜——!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胜楚衣抱着她,苦苦哀求。
“楚郎,你听我说,不要报仇,好好活着!替我将孩子们养大,我要看着你活着,看着你平安无恙!答应我!千万不要去报仇!否则,敖天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孩子们!答应我!答应我——!好好活着!”
雪梅深濒死的眼睛,紧紧望着他,等着他答应。
只要他应了,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沙魔的眼睛,也在所有人背后,紧紧盯着胜楚衣。
“怜怜……”他眼眸垂下,两行清泪落下,化作细碎的鲛珠,落在露台的地上,之后穿过护栏,从高高的星月楼上,坠落而下。
“答应我了,便要做到,楚郎,我在天上看着你!”雪梅深的手从他脸颊垂了下去,终于闭上了眼睛,结束了漫长而不堪的一生。
沙魔满意转身,刚要离开,觉得戏要做足,对始终笔直立在前面,脸色极为难看的紫龙道:“这位姑娘,节哀顺变,这里也该是用不到我了,在下告辞。”
紫龙随手从腰间拿出银子,将她打发了,之后带上了门。
沙魔立在门口又静静听了一会儿,屋内,尽是胜楚衣压抑的哭声,近似哀嚎一般,心碎欲裂。
一抹冷笑在脸上绽开。
你不爱我?没关系!
让你尝尝彻底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
让你被她临死的誓言束缚,一生一世不能报仇,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一个彻底崩溃、心死的男人。
一个被彻底毁掉的胜楚衣。
实在是让人有些心痛怜惜啊!
她将那一锭银子抛向空中,再重新接住,转身下楼去了。
屋内,紫龙也在听着外面,等到确定外面的人已经走了,才转身低声对着露台道:“走了。”
胜楚衣哀恸欲绝的脸骤然凝固了下来,哭泣戛然而止。
他将怀中的死人翻扣过来,咔嚓一声,撕了背后的衣衫。
光洁如玉的脊背,没有一丝瑕疵,也没有那只飞龙刺青。
他痛惜道:“还真是逼真,也不知她现在如何,又身在何处,还有那两个孩子……”
紫龙走到近前,将他扶起来。
这人刚刚仿佛真的经历了一场与挚爱之人生离死别,受了一番肝肠寸断之苦,竟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尊上何时发觉有异的?”
胜楚衣看着她苦笑,“第一眼见了,便觉得不对,可碍于那张脸,始终不敢怀疑太深,若是她遭逢磨难,心性大变,也未可知。万一错怪了她,可该如何是好。”
“那您刚才,却又为何这般笃定?”
胜楚衣精疲力尽般地坐下来,长长一声叹息,“从未笃定,只是莫名觉得,怜怜不该是这样。而直到最后霜白剑伤了她,才确定这是个假的。”
紫龙这才去了满脸的冰冷,倒是颇为有些自豪道:“是啊,天命神皇,万物不侵,如何会被霜白剑所伤!相信圣女一定不会有事的!”
胜楚衣却凝眉道:“可她若是离了璃光,就难说了。天命神皇是璃光的信仰,失了信仰的神祗,便失去力量。她的乙木生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大概……,人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
“尊上,那我们该如何将圣女寻回来?”
胜楚衣看了看露台上雪梅深的尸体,“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她临死之时,该是已经良心发现。”
他眯了眯眼,心焦如焚,却无可奈何。
这个女人临死时曾说,“敖天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孩子们!”
只怕她是在向他示警,要随时提防敖天的眼目,不能轻举妄动,而那孩子们,所指的并非梨棠和北珩,而是萧怜腹中的龙凤双胎。
他若擅动,那两个孩子就会有危险。
可若不动,那已经远在天边的人,又生死未卜,让人无时无刻不如坐针毡。
“紫龙,几个事,着手去办。第一,责成弄尘主理,重建神皇殿。第二,你亲自回一趟朔方,与司命带贪狼军,将棠儿和珩儿护送前来。第三,知会诸位圣尊,就说,新的广木兰神宫建成之时,本座要重临圣朝至尊之位。第四,传书悯生,十年之约不变,但东西两陆之间的封禁必须从此打开,本座以十壶海皇之血,换他整支海王舰队十年。”
紫龙两眼一亮,“紫龙,领尊上圣谕!”
——
一片锦绣珠玉的沧澜宫中,萧怜木然坐在窗下,任由小檀以乌藻为她将头顶露出的银发重新染成黑色。
“你要记得,你是雪梅深,不是萧怜,所以,每隔细节都要注意,陛下不喜欢你不乖顺的模样,知道了吗?”小檀毫不客气地训斥道。
她以前也是这样训斥雪梅深的。
这些低劣种族的女子,一个接着一个获得至高无上的海皇陛下的垂怜,却一个胜似一个的不知好歹!
萧怜不语,双手轻抚在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因为是双胎,所以才五个月,就已经突兀地如同七八个月的模样。
小檀将她的银发重新染成黑色,又迎风吹干,再替她挽成海国流行的发髻样式,“陛下一个月才来一次,是何等荣耀的事!等会儿驾临,你记得不要乱说话,若是那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不要开口,免得像上次那样惹他不高兴,还得我们所有人都要跟着受罚,听见没有?”
她替她最后簪上发簪时,下手重了点,萧怜痛得皱了下眉,依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