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外,层层重兵守卫,中央立着的身姿修长的男子,面相冷厉,双臂抱着一把漆黑的剑,立在门口,如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直到前面的甬道上传来轮子的轻响,他才掀起眼帘看去。
悯生由紫龙推着,缓缓而来。
“司命,君上如何了?”
“每隔一个时辰发作一次,清醒之后便反复念叨那一句话。”司命的面容冷硬如岩石,两眼之中却无比沉重。
“弄尘已经去接她了,相信很快就会回来。”
“一个女人而已,来了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倒是方寸天的事,你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悯生的脸本是俊秀清雅,如今该是数日不曾合眼,除了愁容便尽是憔悴。
“法子,倒是有一个,只是风险太大,不到最后关头,不能用。”
司命将头别向一旁,“哼!书生就是书生!什么事都按书上说的做!君上是什么样的人,如今已到了什么田地,难道还不是最后关头?难道真的要等他被方寸天彻底吞噬,成了行尸走肉?”
悯生的手攥成拳,紧了紧,“再等等,或许,君上见了她,会多几分斗志,多几分希望,就用不上那个办法了。”
他示意紫龙调转轮椅,静默离开,身后传来司命的怒吼,“死书呆!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法子!到底是什么!喂!你给我回来!我要不是职责所在,我现在打到你说出来!悯生!”
——
等到萧怜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梨棠一整天没得到跟她亲近,早就一骨碌爬上床,跟她挤在一起。
千渊端了碗白粥,坐在床边,喂大的一口,还要喂小的一口,脸色有些沉,却颇有些甘之如饴的味道。
“内个,日月笙,谢谢你,救了我,照顾我,还要照顾棠棠。”
“不用谢,是我倒霉而已。”
“……”萧怜又喝了一口粥,梨棠而跟着抢了一口,“让那位大姐来就好了,何必你亲自劳动?”
“她笨。”
“哦……”
“萧怜,”千渊的手中的瓷勺在粥碗中缓缓搅动两圈,“你可以随我回锦都,倾国为聘这种事,我做不到,但是可以保你母女安枕无忧。”他说着看了看萧怜,“是母子三人。”
萧怜本来还伸着脖子张嘴去要粥,这会儿就尴尬地停在了半路,“谢谢,但是你明知道,我不会去的。若只是偷生,我有千万条路可以走,绝不会寄人篱下。”
千渊手里的勺子就盛了满满的,直接塞进她嘴里,“我知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若是你无处可去,还有我这里可以容身,虽然能给你的不多,但寥胜于无。
“沈玉燕已经答应了东煌的和亲,三日之后上轿,如今过去两日,她还只是派人在璇玑城周围象征性地搜捕,看来,并无诚意。”
萧怜回想了一下,“东煌的国书上只写了倾国为聘,迎九公主为后?”
“是。”
萧怜淡淡笑了,“放心,沈玉燕根本就不会来抓我,因为三日一到,她就会把自己的女儿塞给东煌。”
千渊手中的勺子又滞了一下,“果然是蠢货。”
“千渊,我想去东煌。”
“去找胜楚衣?”
“嗯,我要跟他要回八万黑骑兵的虎符,我要把父皇救出来,还要给那些死了的孩子逃回血债!”
“东煌那么大,你怎么去找?”
“他需要血幽昙续命,而东煌的血幽昙,属地狱谷中最艳最有效,我去了那边,只要打听地狱谷在哪里就可以了。”
“东煌的边境,守备森严,你现在是个废人,自身难保,剩下这百来号人不过还是孩子,如何强行越境?”
“……,我,我还没想好。”
“算了,我想办法,送你过去。”
“……,谢谢哦。”
“不自量力。”
千渊咣朗一声将勺子扔进吃光的碗里,起身走了。
萧怜:“……”你不骂我两句是不是就难受?
等到千渊从屋内出来,白圣手已经手里捏着一张纸侯了多时。
“殿下,公主殿下来的密报。”
千渊接过封了火漆的信,展开只看了一眼,便唰地合了起来。
“殿下,出什么事了?”
千渊抬手将那张纸扔了过去。
白圣手也只看了一眼,便是大惊,“泛天尊要动手?”
千渊两眼凝然地注视着地面,“顾敛星传出来的消息,不会有假。”
“殿下,如果咱们只是从沈玉燕手底下救人,倒也没什么,可现在是神都那边想要萧怜的命,这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千渊抬眼,明月一般的脸庞划过一丝看似天真的狡黠,“师父他老人家要杀,本宫将人双手奉上便是。”
第三日,十六只銮铃的马车如期停在庄院门口,萧怜只穿着普通的衣裳,却化了艳红的妆。
她坐在床边,替梨棠一件一件将小衣裳穿好,仔仔细细将扣子扣好,衣带系紧,领口衣角反反复复整理地端端正正,又极轻柔地替她将头顶的两只小丸子梳好,簪了两朵淡粉的绒花。
最后梨棠坐在床边,游荡着两只小胖腿,萧怜就半跪下来,拉过她的胖脚,替她穿上鞋袜,又将鞋子上的缎带仔细紧了紧,这才牵了她的小手,从头到脚认真打量一番。
“我的棠棠,是世上最漂亮的小姑娘。”
梨棠坐在床边,低头看她,“爹爹好漂酿。”
萧怜的手轻轻捧了她胖嘟嘟的萧怜,“棠棠,叫声娘亲。”
梨棠不明白,歪着头看她,“嗯?”
“乖,叫一声娘亲,以后都不用再叫爹爹,只叫我娘亲。”
梨棠便甜甜地笑了,“娘亲——!”
“哎——!”
萧怜直起腰身,跪在床边,将这一团香香软软的小人儿,紧紧地抱紧怀中,眼眶就有些红,“棠棠,娘亲要去很远的地方找爹爹,一路上有很多吃小孩儿的妖怪,所以娘亲不能带你去,你跟千渊殿下回锦都,他会派很多稀奇古怪的叔叔阿姨陪你玩,好不好?”
“棠棠要去——!”梨棠不干了,委屈扒拉地看着她。
“棠棠听话,等娘亲找到了爹爹,办完大事,就把棠棠接走,去一个四季如春、百花盛开的好地方,那里没有吃人的妖怪,只有爹爹、娘亲、棠棠,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娃娃,给棠棠做弟弟或者妹妹,好不好?”
梨棠亮晶晶的眼睛转了转,“娃娃?”
“嗯,一个真的小娃娃,跟棠棠一样是娘亲的宝贝,可以跟棠棠一起玩的漂亮娃娃。”
“嗯,好——!”
她这样乖,萧怜反而禁不住眼眶中的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好,棠棠真乖,娘亲的棠棠真的好乖好乖!”
她双臂不能吃力,梨棠就十分乖巧的牵着她的手,自己跳下床走了出去。
外面的人已经侯了多时。
她虽然穿着村妇给她寻来的粗布衣裳,却挽起了发髻,画着明艳如火的妆容,两眼红红,跟在千渊身后的白圣手见了就是一哆嗦,活了半辈子终于明白“我见犹怜”这四个字怎么写了。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家太子爷被这萧云极吃得死死的了。
萧怜牵着梨棠走到千渊面前,将那小手递到他手中,一言不发。
千渊接过梨棠,直接抱了起来,“此去东煌,千里之遥,前途未卜,你孤身一人,又武功尽废,是不是真的想好了?”
萧怜微微低下头,她对自己也没有把握。
白圣手看不得自己家殿下这个样子,想留人家又说不出口,于是揣着袖子懒洋洋道:“其实没必要千里迢迢去东煌找胜楚衣要虎符这么麻烦,整个西陆三十多个帝王,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你选,无论你选了谁,人家必定都是举国相聘,迎你为后,助你复位。就算不能立你为后的,只要你愿意嫁,人家就有充分的理由助你夺回朔方,比如内个谁谁谁……”
他越说声音越低,被千渊狠狠地瞪了一眼。
萧怜却像没有听懂一样,“打朔方,你真的以为随便一个小国就可以吗?白圣手,你太小看朔方了。”
“小国不可以,大国可以啊,比如藏海,比如空桑,比如我们孔雀王朝……”白圣手接着又被瞪了一眼。
“我还没沦落到卖身的地步!堕天塔的八万黑骑兵是我朔方的兵,我是朔方的太子,我要用自己的兵,救出我的父王,夺回我的王朝!”
霁月扑通一跪,“殿下,让霁月陪你去吧!”
他这一跪,后面百来号人全都齐刷刷跪了,“属下愿随殿下同往!”
萧怜一阵头疼,“都给我起来吧,我若是能带人在身边,怎会傻到自己一个人去?”
她转而对霁月道:“霁月,你有你的任务。东宫、商阳府、斩红翎、藏珍阁被抄没之后,死的死,逃的逃,大家都流落在外,我不在的时候,你将他们都招回来。等我从东煌拿了虎符回来,便是用人之时。”
“可是我不放心,殿下您现在重伤至此,连个随身的包袱都拎不得,如何一个人去东煌,又如何越境!”
他虽是三千花郎的首领,可依然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搬救兵的时候足智多谋,劫法场的时候千军不敌,可现在却像个被抛弃的孩子,要哭了。
“笨,谁说我要自己拎着包袱走路去东煌!自然是有人恭恭敬敬送我去!”
千渊抬头看看天,“时辰不早了,多说无益,不如早去早回。”
说着将梨棠交进白圣手怀中,抬手掀了帘子,将萧怜给塞了进去。
他跳上马车,也不给更多告别的机会,马鞭一挥,那马车便绝尘而去。
留下梨棠直愣愣地看着娘亲就这么走了,突然缓醒过来是怎么回事,哇地就大哭起来,吓得白圣手一顿手忙脚乱。
萧怜坐在车中,远远的听见,只得将额头抵在车厢的墙壁上,“棠棠,莫要怪娘亲狠心,乖乖听话,等娘亲回来。”
——
与此同时,璇玑城中,送嫁的队伍蜿蜿蜒蜒出数里之遥。
百姓们都说,皇后娘娘昨天成功把在法场上逃走的云极公主给抓了回来,不但抓回来,还以公主的礼制,连夜亲自在国库点选,置办了一分空前绝后的盛大嫁妆,将她许给了东煌的太华帝君为后。
这来接亲的人虽然只来了一个,可接走的却是浩浩荡荡的两千人送嫁大队。
皇上和皇后能够不计前嫌,宽容大度,大局为重,如此厚待云极公主,其宽厚仁德,实乃王朝之福,圣朝典范!
弄尘换了一身礼服,立在那只金灿灿、红艳艳的喜轿旁,暗暗松了口气,这一趟,总算没白跑。
等到新娘拖曳着长长的大红喜服,一步一摇地上了轿,弄尘替她落了轿帘,顺口便是一句,“小太子,迈起莲步来还有点意思啊。”
坐在里面的萧萼就是一个激灵,啥情况?我装的不像?
如此,云极公主的送嫁队伍就如一条金红的龙,浩浩荡荡出了璇玑城,一路向东,经藏海,走陆路,入东煌。
弄尘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走,走着走着,就觉得无聊了。
他生性跳脱,一时都闲不住,若不是他脚力快,悯生才不会让他来迎亲,如今这个迎亲的大使,终于将新娘子骗到手,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溜着马绕到喜轿旁,就想逗逗里面的那位。
“喂,小太子,听说你受了重伤,可好些了?”
萧萼一听,考验开始了啊,就捏着嗓子道:“好多了,多谢大使关心。”
弄尘撇嘴,“真能装啊,都出来了,还装什么淑女,你还能骑马吗?出来跟哥骑马溜两圈儿?”
“啊?不不不,我的伤还没好,不能骑马。”
“哦,也对。”弄尘见她不出来,又想了想,“哦,对了,上次给你带去神都的如梦令,喝了没?怎么样?跟我家君上一同入梦,好玩吗?”
萧萼掀了盖头,什么情况?太华魔君在神都来着?他跟萧怜认识?“啊,内个,挺好,好得不得了!”
弄尘觉得这天聊得,分分钟聊死,实在没意思,眼珠子一转,“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听了可不准跳出跟我打架哦!”他这么说,分明就是想逗轿子里的人出来跟他打架。
她现在武功废了,可不妨碍吵架啊,没个人逗着玩,这一路晃晃悠悠地回东煌,该是多难熬!
萧萼一听,哎哟,还有秘密啊,不听白不听啊,听得越多,护身符越多啊!
“好啊好啊,快说,什么秘密?”
弄尘见她来了兴致,就道:“这个秘密啊,就是,其实那个迎亲的国书,是假的!”
噗!
萧萼快要晕了!
“什么?假的?”
她真的快要从轿子里跳出去了!原来她是嫁了个假的太华帝君?那外面这一只是什么?土匪?山贼?
“哎哟?这么容易就生气啦?”一听见她生气了,弄尘就乐了,“别气啊,君上想你念你的心是没错的,可是他现在有点忙,又想你想得紧。正赶上你要被人砍头,我跟悯生、司命、辰宿、紫龙凑在一起一合计,决定伪造一份国书,先替他把你平平安安接过去。一来放在君上眼皮子底下放心,二来,君上看着你,也舒心。”
“那藏海国边境那百万大军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哪里有什么百万,十万而已,在东煌,随手调拨十几二十万大军的权利,悯生还是有的。”
“那……那神皇殿那边呢?”
“神皇殿那边也没错啊,我的的确确是去过了,”弄尘得意地在马上晃,“这种都是细微末节的小事,无需君上过问,我就顺手都办了。”
假的!假的!萧萼坐不住了,“你们没有君上的旨意,就这么把本宫迎了过去,那本宫算是个什么?”
“放心吧,悯生君都安排好了,你去了那边儿,还是做你的云极公主,等君上熬过这一关,你们俩就爱咋样咋样,我们只等着喝喜酒便是。”
萧萼绞着衣袖,在轿中如坐针毡,忽然心头一个激灵,辰宿?紫龙?
“你刚才说,这个计谋,是你跟谁商量出来的?”
“悯生君啊,我们这些人中,只有他最思虑周详。”
“不对,还有几个人,我没听清。”
“除了司命,旁的你都认识啊,辰宿、紫龙。”
咔嚓!
萧萼的内心深处,一道天雷落下!
国师!
原来东煌的太华帝君是国师胜楚衣!
天啊!
苍天啊——!
他在朔方的时候就没正眼看过她,还顺路把她的腿给打断了,现在要是发现她冒名顶替嫁了过去,还不把她绞成肉馅榨成汁!
不行!
要找个机会逃走才行!
迎亲的队伍行至第一处馆驿时,天已将黑,萧萼的侍女呼啦啦搬了几车的物件上楼,开始为公主布置临时寝宫。
萧萼蒙着盖头,强作镇定地上了楼,打发了众人,便撤了盖头,稀里哗啦摘了凤钗珠冠,脱了十来斤重的喜服,仗着有点三脚猫的功夫,直接从二楼跳窗户逃了出去。
可还没走多远,就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人抱着一把剑,正候着她呢。
“小太子,能跳窗户了?你的伤好了?这么急着跑干什么?”弄尘迎着光,向她走来,“我就知道你鬼灵精怪的,不肯好好坐轿,没想到你还想逃婚,上了我家君上的轿,你以为你还走得掉吗?”
萧萼的脸逆着光,连连往后退,“你你你,你别过来,我就是出来散散步的。”
“好啊,小太子想去哪里散步,哥陪你。”
“不用了不用了,男女授受不亲。”
“谁要跟你亲,哥就是闲得难受,好久没打架了,你若是双臂不能乱动,不如咱们都背着手,比比脚上功夫,看谁先把谁踹飞?”
萧萼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打不过你,我回去,我现在就回去。”说完掉头就跑,一边儿跑一边喊“救驾——!”
弄尘也是个鬼精鬼精的人,三句两句下来,便觉得不对劲,如恶鹰扑食一般,眨眼就将人给擒了!
那张脸,分明就不对劲!
“你是谁?”
“我……,我……”
“快说!不说现在扭了你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