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房间,老皇帝仰面而叹,头顶是一片月明星稀,饱满的玉兔正播洒着柔和的清辉,也是,中秋才刚过。把手一伸,随身伺候着的胡德立刻把竹节奉上,老皇帝接过,在廊道间点了点,发出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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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不远的廊道转角处,一道身影正隐藏在灯光下,身姿看起来很挺拔,正是万年侯刘文涣。不过,此时的刘文涣表情有些复杂,死死地盯着走出房门的老皇帝,目光中隐隐带有些嫉妒、委屈以及不甘。
老皇帝似有所感,头一偏,当即唤道:“是文涣吗?”
被点到名,刘文涣下意识地哆嗦了下,不敢怠慢,立刻站到光线处,躬身拜道:“是!孙儿在!”
刘文涣虽然尽力让自己在老皇帝面前表现得正常一些,但那股喷薄欲露的情绪,老皇帝却感受到了。以同样温和的目光审视了这个皇孙两眼,老皇帝冲他招了招手,道:“正好!你陪朕走走!”
虽然只是短短一句吩咐,刘文涣心头却是莫名一热,立刻应是。
......
秋风萧瑟,吹动着池塘间的清水,老皇帝佝偻着身躯,在树影之下,盯着晃动着灯火的水面出神。点点泪意在双目间浮动,嘴唇歙动,却是在嘀咕着:大符,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从符昭寿被捕,一直到被斩,整个过程,老皇帝都没有见过他,就是怕自己徇私宽纵。当然,此时眼眶中打着转的眼泪,绝不是为区区符昭寿,只是老皇帝想起符皇后了。
虽然符后已经崩了好些年,但时间并没有疗愈老皇帝的心伤,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深刻,平日里不提,也只是将之深深埋藏起来。
然而,今日才把符后的弟弟杀了,愧疚之情固然不多,但思念之情却是被勾出来了,甚至于陷入了一种“杀一人,思一人”的矛盾之中。
良久,伴随着一杯酒水洒入脚下的草地,老皇帝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痕,终于从那种伤怀的情绪中摆脱出来。
即便如此,老皇帝的情绪依旧不高,湖北之弊,也就让老皇帝生出些愠怒罢了,处置完也就是了,但有些事情,却让老皇帝不得不打起精神,提高警惕。
或许樊知古不知道,由于白日那些多余的表现,反倒引起了老皇帝对他的猜忌,乃至质疑的地步。老皇帝所质疑的,当然是此人,能够按照他的意志对荆湖北道上层权力结构进行调整,对那些盘根错节的豪门望族进行打压,就从樊知古今日呈现的态度来说,老皇帝信心实则严重不足,因为樊知古给他的感觉,充满了妥协倾向。
按理说,以樊知古的能力、性格以及过往的履历表现,是不至于此,只要他还存有上进之心,在老皇帝如此明白表态授意的情况下,当毫无付负担、果敢向前,锐意改革才是。
然而,事物在不断发展变化之中,大汉朝廷的局势也在不断变化,人自然也得通过不断的改变以适应所处环境。
到了樊知古这样的位置上,当然要根据屁股所处来调整立场,改变思路。如果是在十年前,哪怕是五年前,面对老皇帝的示谕,樊知古都不会有任何迟疑,只会坚决彻底依圣意行事,但如今,他不得不采取一些稳妥的办法。
事实上,莫说一个樊知古了,就是居庙堂之高的公卿宰相们,在这些年也在越发求稳。而种种行为,翻译过来,就是两个词:观望、等待!
至于观望什么,等待什么,不言而喻!
就是老皇帝,又何尝没有发现,这些年他想要做成什么事,是越来越困难了。中下层离老皇帝太远,但是上层权贵,尤其是那些封疆大吏、公卿大臣,一个个都表现出一种懈怠、迟钝。
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大汉的精英权贵们都堕落腐朽了,只是他们开始心存迟疑了。这份迟疑,毫无疑问乃是老皇帝带来的,不只是这些年老皇帝“神经质”的变化,也在于,他真的老了,人的精气神是很难瞒住人的。
越是处在上位的人,就越需考虑长远,他们在为政处事之时,不得不去考虑事情的延续性,老皇帝未必能坚持多久,那他制定推行尤其是强行推动的那些政策,又能坚持多久呢?
人亡政息在中国可实在太寻常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是颠扑不破的道理,现在若是用力过猛,那将来便很可能面对政治风险,这是说不准的。
在重重心理顾虑下,大汉的当权者们,又怎么可能再像过去那般,对老皇帝的决策不折不扣地去执行呢?更多的,是一种应付的姿态。
泰康宫倒是修得快,但那是上上下下有利可图,又有少府作为主要负责部门。而拿税改来说,之所以进度如此迟缓,除了改革本身的复杂与繁琐之外,从上层权贵们开始往下传导的这种犹豫与迟疑也是重要因素。樊知古在荆湖北道任上的变化,也只是因为他触及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税改到如今的地步,已然涉及一些深水区,越发艰难,新制未成,新弊丛生,改革这条道路也到了一个更为关键的阶段。
老皇帝心里也清楚,在他有生之年,很可能是完不成了,并且早已将希望寄托在太子刘旸身上。至于太子刘旸能否秉持他的意志,他心里同样没底。
或许难让人想象,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竟也陷入如此无力与挣扎的地步。水师走私案,也只有通过白日那等果决与狠辣的手段,方能证明,皇帝的权威依旧是强势的。
然而这份强势,也已到一种外强中干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