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赵确及与乌蒙领兵攻入大内,此时已杀到垂拱殿门外。”
相信不久,兵马将会进入直通重重宫门,进入福宁殿。岐王乃是官家御笔钦定的君主,大梁未来的国君。绿袍郎站在晏筹身后,钟楼屋檐垂着一滴滴雨珠,像断线的珍珠,打杀声也越逼越近。
眉须沾满雨水,晏筹官服革带穿配整齐,眼皮微垂,脸上沟壑纵横,手中提着一柄旧伞,遥看功德天枢。
曹太后如法炮制,以唐寄奴留存在世的办法,取出赵确及元息,混入旁人元灵,制出一个一模一样,旁人难以辨认真伪的岐王殿下。
新帝大病不豫,终日卧榻,岐王日日侍奉汤药在御床前,而后王皇后暴毙,岐王为其守灵,合情合理。岐王的人只能在暗中焦急,想方设法求见岐王。
一步步,曹太后算得紧密周全。
这一切,晏筹都知情。
湿润的雨气扑面而来,天色乍明乍暗,夜穹上闷雷滚滚。钟楼高度,恰恰可以俯瞰殿宇巍峨的宫城,整座妖气森森的汴京大内。
他年少成名,他人举业艰难时,他已是名满天下的才子,监元,解元,乃至省元,三登榜首。
京城人才济济,卧虎藏龙。
春闱殿试,打马花街,外放一年重归京城,宦海沉浮,勾心斗角,直入权利中枢,位极人臣,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宰辅。辅佐两代君王,学生遍布六部,他眉须皆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这座宫城,见证了他的一生。
又是这样的雨天。
那根烧断的梁柱,忽然从高坠着落,砸在一具瘦小的男童尸身上,火星轰地溅起,在他眼中成为一片火海。当他用尽力气,想方设法去撬动那根断柱,上气不接下去时,真正意识到他已经老了,一把僵直的老骨头,连弯下身去都费力气。
男童被砸成血泥,深深下凹的那双腿,从此以后,成了他一闭眼睛便浮现的画面。
一条血线,被雨水从废墟里冲刷出来,静静地流淌到他的靴边,又从靴底漫了过去,雨声淅淅沥沥,捶打着废墟一般的皇城。
举目看去,是大火熊熊焚烧的民舍,不时倾塌下断梁欢门的高楼,街市上随处可见妇孺尸首,那时,他一身囚裳,立在雨幕里。质问自己,身居高位,束手无策,何曾有功于社稷。
这世上,没有另一份与修士抗衡的力量。更多的是如三星宫这样无家无国的修门中人。黎民百姓是草芥,天子亦是草芥,他们只求自己的长生。
的确,他没料错。
马成霄洞府被寻得,宝物法器入世,各门派为争夺那些宝物,暗中较劲。曹太后也允诺过他,将大力促成此事。鱼饵被下,就等这些人为夺法器,自相残杀。
先剿天下修门,再正社稷之祸。
这股力量存在一日,便会是大梁一处沉疴烂疮,无论是先帝还是新帝,无论唐寄奴还是董苍峰,终将蛊惑天子,危害社稷。
与其放任他们形成遮天蔽日之势,无可转圜,不如投饵入海,见他们厮杀相斗,清剿干净。洞府内丹书典籍一律尽归三星宫与司天监。
入京驰援的其他几大门派分外眼红,这池水,已叫一点饵料搅浑了。
可惜。
“你不走吗?”晏筹问道。
“老师不走,学生便陪着您。”绿衣郎昂着头,扶正官帽,“修士干政乱权,权能私用,我等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之道,济民之仁,除此一肚无处用的学问,还有一副肝胆。当年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将李朝修士尽数屠杀,以儆效尤,学生只恨自己这双手,只能提笔不能提剑,否则这天下妖魔,这乱权修士,哪怕舍命,学生也想屠杀干净。”
说到动情处,绿衣郎双眼闪着水光,摇头笑道:“无论如何,老师,让学生陪着您罢!学生不后悔!”
晏筹闭上双眼,长吁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