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1 / 2)

等待霍琼的时候,方临仔细打量他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屋子,只不过屋子内的陈设与他以前住过的迥然不同。

他躺在矮榻上,矮榻左右皆有素色布帘垂下遮挡。他看不到旁边,只能通过前方过道另一侧,得知屋子里有不少矮榻并排摆放。

榻与榻之间皆由帘子隔开。

颇为新奇。

自从来到庆州,他所见所闻都与以前大有不同。

方临在外遭难数月,原本跋扈的性格早就收敛,而今变得有些谨小慎微。

乍一来到这样“怪诞离奇”的地方,他更加不敢妄言。

之所以在城外逗留,而不是主动表明身份去找郭濂,不过是因为不安以及自尊心作祟。

他以前常常瞧不起人,而今落魄成这样,要是父亲的好友瞧不起他怎么办?要是郭公子也瞧不起他怎么办?

是以,方临退缩了。

正想着,霍琼忽然出现在眼前。

十二岁的小姑娘面色冷淡,问他:“你找我?”

方临难得碰到京城的熟人,忍不住道:“我记得你,你是霍琼吧?”

“是我,怎么了?”霍琼不知他要做什么,打算静观其变。

方临眼圈微红,问:“你是不是在医馆做活?那个,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医馆还招不招人?”

霍琼:“……”

所以这人为什么不去找郭濂?!

“听说方侍郎和郭知府是同年,你来庆州不去找郭知府,来医馆做什么?”

方临垂着脑袋:“我以为,你是可以理解我的。”

霍琼一言难尽:“……为什么?”

“你现在这样的身份,难道还愿意去京城与以前的朋友碰面?”方临反问。

反正他自尊心作祟,他不想被父亲的同年看到他的落魄模样,也不想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既然京城回不去,那还不如在这找份工。

他识文断字,就不信找不着活儿干!

霍琼心思玲珑,隐约明白了他的想法。

虽然不提倡,但能够理解。

无非是要面子。

若非要面子,他也不会拿到了口粮还会把自己饿晕。

向别人求助一句是会死吗?

霍琼方才已经将消息报至楼喻,楼喻让她自己看着办。

她冷着脸问:“这儿是医馆,你不懂医,你能做什么?”

“难道你懂?”方临反问。

霍琼尚未回答,忽有人在外喊道:“霍大夫,又有病人来了!您快来瞧瞧!”

“来了。”她回应一声,又回首对方临道,“你身体没什么大碍,要是没事就回营区吧。”

言罢,利落转身。

方临:“……”

他刚听到了什么?霍大夫?!

这个医馆是没大夫了吗?为什么会让一个小丫头当大夫?!

而且霍家不是罪奴吗?为什么一个罪奴都能给人看病?

自来庆州后,方临脑子里的困惑就没消停过。

他忍不住起身,跟着霍琼来到屋外。

病人和他一样,是新来的难民,只不过比他惨多了。

手臂上不知被什么割破了,一直流着血。

方临娇养着长大,本来是看不得鲜血的,但毕竟在外游荡这么长时间,什么没见过?

他不由看向霍琼。

只见霍琼泰然自若,冷静吩咐人将病患抬到病床上,再干净利落地为病患清创、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似乎已经演练过无数次。

方临着实被惊着了。

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京城有哪位世家贵女能做到这般!

不可置信的同时,他又由衷生出几分钦佩。

等霍琼净完手,方临屁颠地凑过来,好奇问:“我之前听说,你不是被楼喻买了吗?怎么会在医馆当大夫?你学过医术?”

霍琼神色陡沉,盯着他:“依照礼制,你不能直呼殿下名讳。”

在霍琼心里,没人可以对殿下不敬。

方临:“……”

他真是搞不明白,按理说,楼喻欺辱霍家人,霍家人不应该痛恨他吗?怎么还一副为他说话的模样?

在京城他就觉得奇怪。

他觉得霍延太护着楼喻了,而且是那种心甘情愿的护。

霍家人何时这般没了骨气?如此轻易就被驯服了?

方临本质没变,他怕被郭家看不起,自然也觉得就算自己再落魄,也比霍家罪奴好。

所以才会愿意找上霍琼。

谁能料到,霍琼跟他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样。

完全没有身为罪奴的怨恨与不甘。

“那个,霍小娘子……”

霍琼已经不想理会他,直接下逐客令:“你既然已经好了,就离开医馆吧,不送。”

被药童请出医馆后,方临愣愣站在医馆前,百思不得其解。

他鼓起勇气叫住药童:“霍小娘子真是你们医馆的大夫?”

“是啊!”药童一脸钦佩,“霍大夫可厉害了!”

虽然霍琼学医时间不长,但架不住她实在聪慧,于医术一道上确实有天赋,连陈川柏都力排众议,收了她做关门弟子。

而今田庄医馆,就由陈玄参和霍琼坐镇。

方临实在没忍住,问:“可霍家……不是被庆王世子收为奴仆了吗?”

药童眨眨眼,“可是这个医馆就是殿下的呀,这里是殿下的田庄。”

方临:“……”

他居然无意间得了楼喻的恩惠!

他本以为这就是庆州城一个寻常的医馆而已!

方临脸上烧得慌,连忙转身离开,来到难民接收营区。

他坐在地上抱着腿发呆。

旁边有难民在聊天。

“你们刚才听到了吗?新城招工,只要咱们去卖力气,就能拿到工钱,以后还能盖房子,分田地!”

“听到了听到了!幸亏来了庆州,要不然俺现在估计都饿死了。”

“没错,我听说去年来的难民,现在一个个过得可红火了!唉,我怎么就没早点来呢!”

“这都是庆王世子仁慈,要不然那些贪官污吏当道,哪能对咱这么好?”

“是啊,我听说庆州这么好,都是因为庆王世子殿下!殿下是菩萨下凡,专门救苦救难的。”

听到这里,方临实在忍不住插嘴:“这跟庆王世子有什么关系?”

众人沉默片刻,才有人问:

“这是庆州,为什么跟世子殿下没有关系?”

方临:“庆州不是郭知府治理的吗?怎么跟庆王世子扯上关系了?”

他来庆州后,见庆州这般对待难民,觉得这位郭知府是个真心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可是这些人凭什么把这些功劳都放到楼喻头上啊?

楼喻不就是个纨绔世子吗?他在京城那般跋扈张扬,怎么可能是庆州的救世主?

太好笑了吧!

其余人:“……”

这些人虽是新来的难民,但打听消息的本事不俗。且他们从各个州县过来,总能在庆州这边找到先来的老乡,有老乡在,他们当然知道楼喻才是庆州的主心骨。

方临就不一样了,他谁也不认识,啥也不知道。

“我说错了吗?”他纳闷问。

众人对视一眼,开始热情“科普”。

“小伙子,你现在能住在帐篷里,能拿到麦面和土豆,都是因为世子殿下的仁德!”

“没错,听说这个土豆还是世子殿下种出来的呢!殿下真厉害!”

“咱们要是有人生病了,还能去医馆治病,没钱也不要紧,只要以后做工还钱就行。”

“看到那边新城城墙了吗?那都是殿下建的,里面有厂子可以干活,以后有钱了,还能在城里买房子住哩!”

方临不由看向远处高耸巍峨的浅灰色墙体。

他早就看到了,但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原来那儿就是新城。

他问:“新城城墙都是用石头垒砌的吗?”

方临他爹是工部侍郎,他耳濡目染,对工程这方面略有了解。

据他所知,要用石头造出这么雄伟的城墙,不仅耗资巨大,还需要无数劳工参与建设。

楼喻这般劳民伤财,竟还被人交口称赞?!

“什么石头!”有人解释,“那叫水泥,只是远远看着像石头!”

方临:“水泥……又是什么?”

水和泥加一起吗?

为什么他从未听说过这个东西?

“那也是世子殿下造出来的,可坚硬着呢!”

方临内心已濒临崩溃。

“还有还有,据说世子前年在田庄试验新法种地,亩产高达五百多斤呢!”

方临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他急切反驳:“他建这么大的新城,不是劳民伤财吗?”

“什么劳民伤财!小伙子可不要乱说话。”有人语重心长道,“那些工匠都希望新城一直建设下去呢。”

“为什么?”

方临实在搞不懂了,竟有人愿意一直服劳役?

疯了吗?

“这些工匠月钱高着呢!世子殿下从不拖欠月钱,大家争着抢着要给殿下做工。”

方临木然问:“那郭知府呢?他在干什么?”

郭濂就任由楼喻大肆建造新城?这也太离谱了吧!

“谁知道呢。”

方临又问:“庆王世子哪来那么多钱?”

有人热心解答:“据说是造纸坊和纺织厂赚了不少钱。”

方临又愣了,这都是些什么?!

只是再多的事,新来的难民也不清楚了。

方临因为去了一趟医馆,需要做工抵债。

第二天一早,他和一些难民就被小吏召集在一起。

“今日到新城做工,大家都必须听我的指令,不要随便乱跑,听清楚没!”

“听清楚了!”

方临混在人群里,心里面颇有几分期待。

他倒要看看那个新城到底是什么样子!

一行人很快抵达新城。

只有真正站在城墙底下,才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凛然威严。

方临怔怔望着这面浅灰色的、毫无瑕疵的城墙,不由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他爹是工部侍郎,他自诩见多识广,可到了庆州,却仿佛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愚夫。

方临恍然想起,离京前夜范玉笙为他饯行时的场景。

范玉笙说:“你怎么还苦着一张脸?”

“真不知道爹让我去庆州做什么。”方临鼓着脸愤愤道。

“京城形势不妙,你爹是担心你的安危,让你去庆州避难。”

方临知道他爹苦心,可是让他去人生地不熟的偏远州府,他实在不愿。

“唉,我倒是想去一趟庆州,却去不了。”范玉笙感叹一声。

方临不解:“你干嘛想去庆州?”

“我只是想看看,”范玉笙轻轻一笑,“那儿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范玉笙的感慨言犹在耳,方临这才真正明白,为何他在京城时就对楼喻另眼相看。

眼前的新城,确实令人震撼。

穿过宽阔的城门过道,方临再次愣在原地。

不远处,一群姑娘青春靓丽,她们穿着相同的蓝色衣裙,眼中都泛着光。

这种光,是他从京城贵女的眼中看不到的。

“她们……是?”他艰难问出口。

带领他们的小吏面色不变,眼中却流露出骄傲,跟他们解释道:“她们都是纺织厂的女工,结伴来上工。”

“女工?”方临实在不能理解。

女人不都是应该在家相夫教子、打理后宅吗?

她们怎么能这么抛头露面出来做工?

不仅仅是他,一些其他不习惯的新难民也这样想。

小吏将他们的神情看在眼里,轻哼一声:“可别瞧不起女工,人家的月钱可比你们高多了。”

如今庆州城的女工都是香饽饽,谁家要是娶到一个,那就真是大喜事了!

谁会跟钱过不去?

方临的价值观受到严重冲击,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些。

不论是这些女子,还是医馆的霍琼,都让他难以接受。

可惜,他的崩溃只能自己忍着,没人会在意。

楼喻已无暇在意无关人等,他正忙着计划水师训练事宜。

水师虽然作战场地与陆军不同,但基本的训练科目还是要参考陆军的。

如今陆军就是府兵营那一万六千余人。

在将近两年的试验和摸索中,府兵营已经掌握一套相对成熟的训练模式。

为了让江波和元铭更深切地理解这种模式,楼喻便带着两人以及船帮其余舵主,进行府兵营一日游。

江波本来还没什么概念,直到亲眼见到府兵营的军容军纪,才不得不深深感佩。

元铭曾经见过水师,他训练船帮也是以水师训练为鉴的。

他本来还挺自信能为楼喻训练出一支强悍的水师,可见到这些府兵后,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井底之蛙。

“敢问殿下,这等训练方法,是何人所想?”

楼喻未答,江波就说:“肯定是霍小英雄嘛。”

“不是。”

身后忽然传来霍延的声音。

楼喻一行人转身看去。

少年统领一身戎装,英姿勃勃,右手紧握腰间佩剑,轩然霞举,凤翥龙翔。

他刚从城外骑兵营回来,听说楼喻来营中巡察,便立刻来见。

霍延先同楼喻行了礼,才继续道:“我不过是听殿下行事。”

言外之意,府兵营的一切都是楼喻所为,与他没有关系。

江波和元铭倒是愣住了。

元铭率先反应过来,拱手道:“殿下果真是博才多学。”

楼喻笑道:“看也看了,不如同去营房共商水师训练一事?”

众人自然不会拒绝。

楼喻又转向霍延:“你在练兵上颇有经验,你也来。”

一行人入了营房,楼喻坐在上首。

“舅舅,元先生,眼下船帮将要编入庆州水师,我想提前同你们通个气儿。”

元铭:“殿下但说无妨。”

江波也道:“殿下尽管吩咐。”

“我统计过,咱们水师目前共两千六百余人,大家伙儿以前都是闯荡江湖、刀尖上舔血的豪杰,身上自然带着匪气。

“但既然入了水师编制,第一件事,我希望大家能把身上的匪气清一清。我需要的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军队,而不是冲动鲁莽的水匪。”

元铭极为赞同,他之前虽用水师的法子训练帮众,但大家过惯散漫的日子,加上他又是外来者,并不怎么听从。

若非他指挥船帮赢了几场战斗,他这个副帮主的位子根本坐不稳。

到底与军队不一样。

“殿下所言极是,不知殿下有何良策,能驯驯他们的性子呢?”

楼喻道:“我已拟定了训练草案。一为纪律训练;二为队列训练;三为内务训练。这三者是前期要抓的关键,所有人必须做好。”

府兵营前期也是遵循这三个基本要求的。

以前的府兵惫懒、不讲卫生。

如今的府兵一个个都被训成了强迫症。

不仅队列整齐,军营内部的环境卫生以及他们的内务都搞得相当不错。

楼喻方才带他们参观时,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什么叫队列,什么叫内务。

“殿下,打个仗,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江波不是很明白。

楼喻道:“不是打仗时在意这些,而是需要用这些方法,训练士卒的纪律性和服从性。”

见识过府兵的军容军纪,江波等人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

那些整齐凛然的队列从面前踏步而过,他们心里面不是不激动的。

“这些基础的训练,你们都可向霍延、李树两位统领请教。”

楼喻不可能亲自去教水师,便让霍延和李树帮水师整整纪律。

“至于具体的水上作战训练,舅舅和元先生比我内行,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能在船帮混的,水上专业技能肯定都不错,用不着他指手画脚。

交待完事情,楼喻宣布散会。

江波和元铭带着几个舵主回到船帮。

楼喻一年前就给船帮划出了一块营区,供他们上岸休息居住。

营区中,帮众睡觉的睡觉,喝酒的喝酒,猜拳的猜拳,赌钱的赌钱,看着就乌烟瘴气。

对比府兵营看到的那些队列,不仅江波和元铭,就连几个舵主都羞愧地低下头。

元铭直接下令:“把大家伙儿都召集起来,咱们要宣布正事儿。”

各个舵主分别领命下去,恶声恶气地将帮众全都召集在一起。

看着一群站得东倒西歪的帮众,江波等人又开始头疼了。

以前大家都是跑江湖的,散漫就散漫点,没什么大不了。

可以后就是水师!

要还是这么吊儿郎当,岂不是让人笑话?!

江波当然有羞耻心。

他面色陡冷,左眉上的疤痕煞气十足:“都给老子站直了!”

他是帮主,帮众都服他,听他呵斥,连忙打起精神挺直腰杆。

元铭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江波点点头。

他吩咐舵主们:“你们几个,让他们一个个排好队,按高矮排,排不好今晚不准吃饭!”

不吃饭怎么行!

两千余帮众在舵主及一些副舵主的声嘶力竭下,纷纷排好了队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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