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2 / 2)

夜幕降临,北风呼号。

楼喻早早熄灯躺下。

不过片刻,“贼”又来了。

黑影停在榻边便没了动作。

楼喻问:“怎么了?”

“我身上凉。”

霍延在榻边坐下,忽问:“你们路上遇到狼群了?”

他一整天都混在王庭中,打探到不少消息。

乍然听到这件事,他脑子空了一下,心中涌起浓浓的后怕。

他恨不得立刻来找楼喻,却硬生生忍住了。

楼喻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听阿骨突部人说的。”

阿巴鲁麾下的人都好大喜功,又厌恶使团,私底下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他们将阿巴鲁“引狼攻击使团”的事迹当成炫耀的资本,觉得这个计策相当棒,只可惜被阿布图给搅和了。

楼喻更惊了:“你听得懂蛮语?”

“霍家常年与北境各部打交道,我从小就学会了蛮语。”

楼喻:“……”

每次在他觉得霍延已经足够优秀的时候,霍延总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惊喜。

见他怔愣,霍延微俯身体,低低问:“可有受伤?”

楼喻摇摇头:“我没受伤,二笔为救我,被狼抓伤了手臂。”

“你没事就好。”

霍延既感激冯二笔,却又自私地感到庆幸。

他眸色冷厉:“狼群是阿巴鲁驯养的,此事是他故意所为。”

“我猜到了。”楼喻回道。

霍延眸色变暖,他的殿下总是这般通透。

他笑道:“可惜眼下不能动他,只能让他受些罪。”

楼喻眼睛一亮,“怎么出气的?”

“我在他食物里放了巴豆粉。”

前来北境,自然要做足准备。

巴豆粉是他特意带来的,偶尔对付骑兵挺有效果,战马若是吃了含有巴豆粉的饲料,很有可能会拉肚子。

没想到还没用在马上,倒是先用在人身上了。

楼喻差点笑出声,好歹忍住了。

他转移话题道:“眼下骨突王故意拖延议和,恐怕明日议和也完成不了。”

“嗯。”

楼喻皱眉继续分析道:“阿巴鲁反对议和已经摆到明面上了,就是不知道骨突王到底是什么态度。”

议和是骨突王决定的。

但有一点很奇怪。

阿巴鲁劝了一下,骨突王就决定拖延时间;阿布图去劝了一下,骨突王就又决定明日议和。

这般阴晴不定,让楼喻有些捉摸不透。

“别担心,现在是冬天,阿骨突部物资不足,又无再战之力,骨突王为大局着想,必定会同意议和,只是议和的条件可能会超出朝廷的预期。”

霍延温声安慰道。

“朝廷想议和,骨突王想议和,阿布图想议和,”楼喻狡黠一笑,“可是,阿巴鲁不想,乌帖木不想,我也不想。”

经过两日观察,楼喻觉得这次议和中,恐怕只有阿布图是最为单纯的。

其余人皆心怀鬼胎。

骨突王若无别的意图,不可能故意拖延议和。

阿巴鲁主战的想法完全写在脸上,但如果他真要杀掉使团,凭他的势力,又怎么可能真的让阿布图探听到自己的计划,从而派赛耶及时解救使团呢?

阿巴鲁真的只是为了反对议和吗?

这场局扑朔迷离,端看谁是鹬蚌,谁是渔翁。

听他说着俏皮话,霍延心里仿佛灌了蜜似的,眼角眉梢皆带笑意。

“属下会一直陪着您。”

楼喻脸一热,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裳,挪了挪身体。

“你身上寒气散了,上来吧。”

霍延依言躺到榻上,像昨晚一样背对着楼喻。

楼喻今天没喝酒,清醒得很,也有工夫跟霍延说个明白了。

他戳戳霍延背脊,问:“为什么背对着我?难不成嫌我不堪入目?”

“不是。”霍延连忙辩白。

他声音闷哑,落在楼喻耳际,恰似一团火星,歘一下燃烧起来。

楼喻:“……”

听这声音,不会是……吧?

大家都是男人,有些东西根本不必明说,懂的都懂。

楼喻悄悄拿被子蒙住脸。

霍二郎也太不禁撩了吧?他也没说什么虎狼之词啊。

耳边的心跳声渐渐加快。

忽然间,身边人动了。

霍延翻过身,连人带被将楼喻抱在怀里,又伸手扯去他蒙在脸上的被子,嗓音暗哑:“别闷坏了。”

少年统领身上带着清新的草木味道,楼喻猛地被这种味道包裹,脑子一片空白。

黑暗的毡房内,唯余两颗心砰砰跳动的声音。

“睡吧。”

霍延下颌轻轻蹭了蹭楼喻的额发,温柔而亲昵。

楼喻倒是被撩拨得睡意全无,只是想到霍延这些时日的辛苦,他便乖乖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上醒来,照例没有看到霍延。

楼喻坐起身,忽然想起冯二笔昨日的话,便趴在榻上找头发。

还真让他找到几根头发丝儿。

其中有几根稍显粗硬,剩下几根更细软一些。

楼喻情不自禁翘起嘴角。

恰好冯二笔进来,见他高兴,不由道:“今日议和结束,咱们就可以回去了,殿下是因为这个高兴吗?”

楼喻随口应了一声,趁冯二笔没注意,将头发丝儿全都扔到床底下。

恰好宋砚进帐,凑到他跟前,笑嘻嘻压低声音道:“殿下,奴方才听蛮人侍从说悄悄话,听到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儿。”

“什么事儿?”

冯二笔也凑过来听。

“说是阿骨突部二王子阿巴鲁昨晚腹泻不断,折腾了半宿,差点去了半条命,哈哈。”

“真解气!奴就不喜欢他那个嚣张的模样,还敢对咱们殿下不敬,活该他倒霉!”

若非场合不对,冯二笔都想鼓掌喝彩了。

楼喻低首闷笑,心里泛着甜蜜。

“殿下也觉得好笑?”

见逗笑殿下,宋砚心中甚喜。

他还是有点用的嘛!

幸亏他之前学了蛮语,才能打探到这样的笑话说给殿下听。

楼喻颔首:“确实挺好笑,不过你打探消息时也要注意安全。”

“是!”

楼喻又问冯二笔:“你胳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冯二笔开心道:“殿下,只是小伤,不碍事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嗯,多注意些。”

“奴知道的。”

冯二笔得他关心,脸上笑容更甚,忙转身去取洗漱用具。

穿戴洗漱完毕,阿骨突部侍从备上吃食。

楼喻坐在案前用膳。

“殿下,今日外头风大,不如披上这件大氅吧?”

冯二笔背对着楼喻,从箱笼里拿出朱红色大氅问道。

身后半天没有反应。

冯二笔转身去看。

他家殿下正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夹着饼发呆。

不仅在发呆,他还在傻笑!

冯二笔悚然一惊,忙行至案前,蹲下问:“殿下,您怎么了?”

楼喻陡然回神,面对冯二笔惊疑不定的目光,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在想今日议和的事。”

“真的吗?”

楼喻一脸严肃:“真的。”

“哦,好吧。”

楼喻也没心思吃饭了,恰逢严辉等人来到帐前等候,他索性放下碗筷,起身往外走去。

“殿下!大氅!”

冯二笔小跑着追上他,就要为他系上带子。

“你手臂的伤还没好,小心着点。”

楼喻接过带子自己动手。

“殿下心疼奴,奴也心疼殿下呀。”冯二笔笑眯了眼。

楼喻笑着敲他脑门儿,“行了,我走了。”

一旁严辉看着二人主仆情深,也不由露出笑容。

他们再次来到王帐。

王帐内,骨突王阿赤那德正襟危坐,阿布图和阿巴鲁及数位阿骨突部贵族高官坐在一边。

另一边,自然是留给大盛使团的。

楼喻坐上主位,严辉紧挨他身侧。

严辉不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骨突王,今日议和,是为贵部能够从我大盛的澹州城退兵,骨突王不妨谈一谈退兵的条件。”

“澹州城是咱们部落凭实力打下来的,不可能轻易退兵。”

阿巴鲁昂着脖子道:“但只要贵国有诚意,咱们退兵也不是不行。”

“右贤王请说。”

“贵国必须向我们部落提供白银十万两、粮食五万石、绸缎布帛一万匹!”

严辉:“……”

有使团成员忍不住道:“太多了,贵部何必要如此为难人?你们侵犯我大盛国土,已经劫掠无数物资,还请不要太过分!”

“过分?”阿巴鲁嗤笑一声,“你们要是连这么点物资都拿不出来,就别提什么议和了,还不如趁早滚回你们中原!”

他摆明了就是不想议和,故意捣乱来着。

但他嚣张的气焰的的确确让使团不知所措。

没说几句气氛就变成这样,还能继续谈下去吗?

严辉目光微沉:“不知右贤王可听说过中原一句古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贵部若是拿不出诚意,我大盛也绝非软弱可欺,届时贵部是否还能安然过冬?”

这点直接戳中骨突王痛处。

他现在确实无力管顾澹州,倘若谈判破裂,盛国鱼死网破,他们阿骨突部也讨不了好处。

阿赤那德终于开口:“好了,既然提到诚意,本王想知道,贵国皇帝陛下能拿出多少诚意?”

严辉直接压低价码:“我大盛可以向贵部提供白银五千两、粮食五千石、布帛五百匹……”

“你他娘的打发要饭的吗!”

阿巴鲁拍案而起,怒目而视:“这就是盛国的诚意?这样的诚意咱们阿骨突部受不起!”

“难不成贵部的要求,我大盛就能承担得起?”

楼喻淡淡回了一句,又转向阿赤那德:“骨突王,咱们都不要再浪费工夫了,直接划下道来如何?”

“世子快人快语!”骨突王哈哈一笑,“方才阿巴鲁只是开个玩笑,诸位使节不要怪罪。”

他顿了顿,笑意收敛:“本王率部拿下澹州城,伤亡惨重,贵国予以适当赔偿是应该的吧?”

使团众人:不要脸!

楼喻笑了笑:“我军同样伤亡惨重,此项便抵消了吧。”

不等骨突王开口,他继续道:“骨突王,天理公道什么的大家心知肚明,扯这些没什么意思。贵部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咱们现在也没必要拿出来说。贵部需要过冬的物资,我大盛需要收回澹州,就这么简单。”

什么狗屁的“伤亡惨重需要赔偿”,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人?

阿骨突部众人:“……”

没必要拿出来说,你不还是说了吗?

“白银六千两、粮食七千石、布帛一千匹,这是我大盛能拿出来的最大诚意,骨突王若是还不满意,不觉得太过贪婪了吗?”

“你什么意思!”阿巴鲁被他的语气和内容给惹毛了。

楼喻冷冷道:“贪心不足蛇吞象,小心被撑死。”

“你——”

“阿巴鲁,”阿布图开口阻止他,“你先坐下来。”

阿巴鲁怒哼一声,竟连骨突王的面子都不给,直接离开谈判桌,扬长而去。

阿布图忧郁地目送他离开王帐。

他内心深处觉得,楼喻说的话没有错,天理公道并不站在阿骨突部这边,他们又何必对盛国咄咄相逼?

是以,他一直都没有开口。

中原有句话: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他深以为然。

若是将盛国逼得太过,阿骨突部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

父王一直都是睿智的,为何偏偏在这件事上毫不让步呢?

难道父王根本不愿议和?

骨突王面容冷峻,眸色沉沉,他威胁道:“既然今日和谈不成,那就改日再议。”

使团成员:“……”

这么突然的吗?

楼喻更牛气,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起身离开王帐。

严辉等人见状,只好跟上去。

一行人追随楼喻进入毡房。

严辉叹道:“殿下,下官愚以为,今日骨突王并无议和之心。”

“下官也是这么以为的。”

其余官员纷纷附和。

楼喻懒洋洋道:“那咱们只能继续在这耗着了。”

议和不成,谁都不能返回中原。

众人唉声叹气,皆垂首回了各自毡房。

冯二笔也不免忧愁:“这得拖到什么时候啊?”

他家殿下天天吃不好住不好睡不好,他瞧着很是心疼啊。

楼喻靠在榻上,“等着呗。”

今日谈判桌上,他又有新的发现。

骨突王一直在纵容阿巴鲁,可阿巴鲁却并不怎么领骨突王的情。

这个现象很有趣。

宋砚适时进来,来到榻前,神神秘秘道:“殿下,您可知道奴方才看见什么了?”

在阿骨突部人眼中,他只是楼喻的贴身侍从,不会太在意他。

所以他一有机会就在外逗留,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什么消息。

别人不知道他懂阿骨突部语,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看到什么了?”

宋砚声音压得极低:“奴看到有个阿骨突部侍从跟杜副统领走得挺近的。”

“他们说了什么?”

“奴离得远,没听清,不过奴总觉得怪怪的。”

楼喻知道他挺机灵的。

当初汪大勇他们假装成工匠,找阿砚打探消息,阿砚明面上糊弄过去,却在私下禀报给他。

他既然觉得这件事有几分怪,那就很有可能存在问题。

楼喻倒不觉得杜芝会叛国,只是杜芝的脑子似乎不怎么灵光,很容易被人利用。

他想了想,道:“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他懒得管杜芝如何,他没义务为一个成年男人的生死负责。

杜芝要是聪明的话,就不会轻易入局。

夜幕再次降临。

霍延携一身寒凉入帐,低声道:“阿巴鲁对骨突王有杀心。”

他在榻前停步,静待身上寒气散去。

楼喻轻笑:“果然。”

一个好战的、享受杀戮劫掠的人,又怎会甘于在草原上碌碌无为?

从一开始他放狼群袭击使团,就已经在布局了。

表面上看,他只是在表明自己反对议和的立场,轻狂而放肆。

实际上,他应该是想利用使团成事的。

楼喻想到了,霍延也想到了。

“殿下打算怎么做?”

楼喻笑道:“那你觉得,骨突王知不知道阿巴鲁对他有杀心呢?”

阿赤那德就是杀掉前任才当上骨突王的,他对这种戏码应该不会陌生。

阿巴鲁和他是同一种人。

同样野心勃勃、心狠手辣。

只是,阿赤那德已经老了,他打不动了,他内心更偏向议和。

这完完全全违背了阿巴鲁的意愿。

阿赤那德成了阿巴鲁建功立业的绊脚石。

父子又如何?

草原的王庭哪里有亲情可言?

楼喻甚至可以大胆推测,阿赤那德之所以拖延议和,就是在等阿巴鲁出手。

而阿巴鲁,同样在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这或许就是骨突王一直态度暧昧不明的原因。

议和使团不过是两方斗法的工具。

霍延道:“阿巴鲁若成事,应该会将杀死骨突王的罪名嫁祸给使团,他再借为父报仇之名,攻打大盛。”

这么一来,一切事由就都能说得通了!

楼喻陡然坐起靠近霍延。

两人鼻尖相距不过毫厘。

“那么霍二郎,依你看,乌帖木能不能成事?”

霍延屏住呼吸。

世子殿下轻浅的呼吸落在他鼻端,拂动的温热留下细微的痒意。

万籁俱寂,却又声震耳鸣。

震的是胸腔处压抑不下的狂跳,鸣的是心田内喷薄而出的炙热。

脑子刹那空白,哪里还听得见楼喻的问话?

他怔然凝望着,情不自禁低下头。

楼喻却已躺回榻上,翻身用被子遮住半张脸,闷声道: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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