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见她吃瘪,晏子初几乎称得上愉悦地笑笑,清清嗓子,继续同他们说日后的安排。
云奕去外面喝了一盏莲子茶,勉强说服自己大人不记小人过,在房中捣腾一番随意易了个容,溜溜达达买了几包点心果子往百戏勾栏去了。
夏日白天是百戏勾栏最为闲散的时间,晚上哄哄闹闹,一到了白日,张牙舞爪的恣意和阴暗便巧妙地隐藏在这一张闲散冷清的皮子底下,靠近了才会模糊觉得这深深的街巷里藏着无数的秘密和血腥。
此次云奕的这种感觉又深刻了几分。
有人正在清淤,将雨水冲上来的腥臭淤泥用推车运走,不知道运到哪去,推推车的人经过她身侧时目光隐蔽地投来,她斜眸去看,那道目光缥缥缈缈就没了,叫人以为是错觉。
味道不算好,倒也能忍受,她在挂着面具和彩带的架子下穿行,彩带沾了雨水又经暴晒,也有一股类似腐烂的腥味,满大街都弥散着这种奇怪的气味。
云奕脚步一顿,几道偏长的彩带在她面前轻轻晃荡遮住了视线,眼前一片眩晕的花绿。
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带着探究和警惕,还有几分狠毒的恶意。
她走进这一片领域后面不改色迎接了许多这种目光,方才推车的男子就有,但这特殊的一个一直存在,如同细细蛛丝般神不知鬼不觉织就一张大网,企图使她深陷其中。
不大妙。
云奕耳边敲响警钟,她一转眸,视线对上一张漆黑的,描着繁复花纹的鬼面。
鬼面的眼睛镂空,它挂在一堆红色的彩带之间,人眼若是先看了日头再去看它,便会觉得它是从红彤彤的泛着亮光的火里开出来的,一张妖冶的鬼面,周身围着从地狱里开出来的鬼火,古怪的微笑缓慢地裂到耳根……
障眼法,云奕厌恶地皱眉,冷冷瞧着彩带下端坠着的铜铃在那镂空的鬼目里一晃,一晃,恍若鬼面的眼珠子似的,带着狞笑左右诡异乱看。
风停了,其实本该无风,彩带垂下,鬼目空缺。
云奕忽而觉得眼后颞穴猛然被细针狠狠刺了一下,头皮发麻。
她自空缺的鬼目中看见远处,一红衣男子一手背后,一手持黄金鬼面覆于脸上,不紧不慢自拐角后踱步出来。
华美,高贵,同简陋的街角格格不入。
侧面她清楚地望见面具耳朵上穿着三枚圆环,长长的红色流苏白玉坠随着他的步子慢条斯理地一荡一荡,扶着黄金面的手骨节细长优美,拇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血色宝石戒指。
男子缓缓转过身来。
他从未挪动一丝一毫的面具,然而却使人不可避免地想象其后是一张多么妖冶的脸。
耳边好像传来一声轻笑,被毒蛇盯上的冰冷黏腻感顺着脊背往上攀行,云奕心绪百般变动,微微敛眸,站在原地未动,面上瞧不出神色,周身气势如破竹,巍然不动挺立于风中雨中。
坦然自若。
红衣男子像是发觉什么好玩玩意一般,饶有兴致地往这边多看了两眼,他像无意的过路人,也只是多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走过了这一处巷口。
云奕紧紧盯着他消失之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指尖在手中棉线上狠狠摩挲了一下。
是如苏柴兰。
矮屋中扎朵坐在帘后用小刀削竹子,耳尖一动向外望去,只有明媚的日光在竹帘缝中潺潺流动。
她丢下小刀,望着一地的竹节喃喃,“总觉得有人来了。”
扎西听见,声音从里间传出来,“怎么了?”
看见面色苍白如纸的兄长扶着屏风走出,扎朵忙不迭跳起来跑过去扶他,“哥哥,你怎么起来了?”
扎西一手捂着心口,唇角染着点点方才未拭净的血色,蹙眉笑道,“躺的骨头疼。”
他不算撒谎,确实是骨头疼,全身上下哪里都疼,锥心的疼,仿佛每一骨节都被一寸一寸地打断,再淋上刺骨的冰水,毫不夸张,他躺在榻上像一具失去升级的白骨骷髅,一垂眸便能看到自己发黑发烂的骨头。
扎朵半信半疑,她的哥哥很容易说疼,但说得很轻,让人听着轻飘飘的,摸不准他疼到哪种程度,便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是好。
“做帘子么?”
他嗅到淡淡的竹香,扎朵乖巧点头,“门帘下面要被雨水泅坏了,我做一副新的换上。”
扎西含笑点头,不动声色扫过窗外,没能按捺住内心的惶惶不安。
他做了噩梦,自梦中惊醒的瞬时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夹杂着灭顶的惶恐,让他顷刻间喷出血来。
他熟练地给自己喂了枚丸药闭目调息,然而一阵又一阵强烈的心悸喷薄涌出,让他慌了神地扯下蒙眼布条,额上滚下的汗珠挂在长睫上,衣上的斑斑血痕与梦中渐渐重合。
是谁?是谁?!如苏柴兰还是谁?是谁的命格动了?
他小口小口地压着声音喘息,冷静片刻,将布条重新蒙上,换好衣服走出了里间。
淡淡的竹香使他想起一人。
扎西坐到桌后喝了几口茶冲淡了口中血气,略静了静,开口催扎朵去外面看一眼。
扎朵听话去了,捧着削好的竹条去外面晒,目光隐蔽地从这头滑到那头,她转身铺着竹条,铺地整整齐齐,余光将整条街扫视好几遍。
什么都没有。
扎西听后没什么反应,捏了捏眉心,缓缓吐出口气来。
“知道了。”
没什么才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