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端睿大长公主,奚平心先凉了一半——大长公主跟他想象得不一样。
他原本想,这位前辈在潜修寺才一年,也不知都哪来的工夫做那么多小手工,就这样还给她混进了内门,肯定是个偷懒高手、糊弄状元。木雕和布偶每只神态都不同,逼人的灵秀气儿能从旧物里浸出来,奚平看了,都想隔着几百年给她作个揖以示敬佩。
可是眼前这位,她别说“灵秀”,简直连“气”都没有。
说得漂亮点,她仿佛一尊冰雕玉塑的女神像——司管天规戒律,法不容情的那种。
要直白说……她就像根长了腿的降魔杵。
头天半夜三更,奚平抽风似的禁了半偶的言,也难说单纯是做给太岁看的。他心里确实也有隐隐的担心:现在这种情况,那邪祟能不能顺利跟他分开?
如果不能,仙门得知此事,是除魔……还是留人。
奚平“看”着太岁披着自己的皮,跟常钧他们一起进了院,诚惶诚恐地预备行礼。别人看不看得出破绽奚平不知道,反正他自己觉得那端庄样子别扭极了,心说:牛皮吹得山响,你这能不露陷?
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大长公主再次朝他看过来,奚平头皮一阵发麻,只觉她看人跟看死物的眼神是一样的。
电光石火间,他心里蹿起难以名状的恐惧,无来由的直觉直逼眉心:一旦她发现自己身上寄生了邪神,当时就能一掌把他打成碎渣。
“前辈,”奚平立刻下了决断,飞快地对太岁说道,“端睿大长公主跟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我肯定会多看两眼的。你低着头干什么,行不行啊?!”
太岁立刻意识到:是了,这小子常识全没有,狗胆能包天,压根没听说过什么“端睿”“降睿”的,就没见他“眼观鼻鼻观口”过!
下一刻,支修的目光扫过来,太岁立刻惟妙惟肖地学着奚平的神态,“自以为隐蔽”地躲在常钧身后,“好奇”地打量起大长公主。
支修对他笑了一下,简单介绍了端睿大长公主身份——周氏不知多少辈的老祖宗,反正十根手指头数不清,听着比广韵宫的蟠龙柱经历的风霜还多。碧潭峰难得开山门收新弟子,正好大长公主出关,就亲自过来看看弟子资质。
奚平忙对太岁说道:“我就说内门肯定收到消息了——前辈,你管对付她,把嘴还我。”
太岁垂下眼睫,目光微闪。
“快点吧,前辈,”奚平催急了,有点出言不逊,“你说金平话大舌头啊!自己不知道,支将军能听不出来吗?你自己想作死,别连累我跟你‘一尸两命’好不好!”
太岁冷哼一声,随即竟真的将唇舌“还给”了奚平。
奚平猝不及防地张嘴呛了冷风,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支修笑道:“你咳嗽什么,紧张?”
奚平刚拿回喉舌,话却跟早藏好了似的,接得毫无缝隙:“我紧张什么,我又不想入内门,我是替别人紧张。师叔,潜修寺里都不让我们跟师姐妹说话,内门只有更严吧?”
就算年纪辈分差出一条大运河去,这些不老不死的修士们也大多是青壮年面孔,倘若任由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没事也得生事。像玄隐山这种清规戒律一丈长的地方,肯定有师徒不得有男女之别的潜规则。
“反正端睿师叔就是来走个过场,又不收男弟子。”奚平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有些同窗吧,本以为自己板上钉钉入内门,结果因为投错胎……哎呀,冤,太冤了!”
“就你懂,”支修点了点他,“你先过来。”
奚平“哎”了一声,走到近前,给端睿大长公主行了个晚辈礼,满口的腾云蛟乱爬:“端睿师叔好,弟子昨天在烟海楼看见师叔真迹,惊为天人。那苏长老抠得很,弟子讨了半天,他就给了我一只,您能给说个情吗?我还想要那套鸡翅猫。”
端睿大长公主只在他打招呼的时候颔首回了礼,没接话茬。
再沉默寡言的人,听完别人说话,多少也会有些反应,就算是个面瘫,起码眼睛会眨。奚平却感觉自己一堆废话都撞在了墙上,怎么去的,又怎么弹了回来,一个字也没入对方的耳。
一时间,百尺长舌,他居然有点舞不动了。
端睿道:“手。”
奚平心里叫太岁:“前辈?”
太岁:“不碍事,给她。”
奚平眼珠一转,挽袖子递上自己的手:“师叔,要是资质不好您就别告诉我了,我很脆弱的……”
端睿大长公主没碰他,只在奚平手心上看了一眼,一缕无形的凉意立刻顺着奚平掌心劳宫穴扎了进去,眨眼游过他全身一圈,又从手心钻了出去。
奚平慢了半拍才打了个寒噤。
端睿的神色依旧是纹丝不动,奚平心微微悬起来,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在她面前失了灵。
端睿大长公主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将常钧姚启叫来,挨个查了一遍……好像翻检了一篮品相平平的地瓜。
三人全查完,她意味不明地看了支修一眼,往外走去。
太岁说:“没事了。”
奚平这才几不可查地吐出一口气,一时间也说不好心是放下去了,还是沉下去了。
然而大长公主走到丘字院门口,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
她蓦地停住脚步,回头一招手。有什么东西从奚平住的北屋破窗而出,几乎擦着他脑袋飞过去,落进了那只冰雕似的手里。
奚平眼角一紧——端睿抓在手里的是那只转生木雕的因果兽!
两大升灵高手的目光同时落在那只小木雕上。
端睿:“……”
支修:“噗……”
只见浓眉大眼的因果兽落在奚平手里才一天,已经改换了头面——奚平给它描了眉、画了眼,拿朱砂涂了个红嘴唇……血盆大口旁边还点了颗媒婆痣!
端睿大长公主与那艳色逼人的因果兽对视片刻,回手递给支修,转身出去了。
支修将木雕放在旁边小石桌上,点了点奚平:“看你以后去天机阁怎么混,圣兽们非得半夜爬出来咬你脚趾头。”
奚平嬉皮笑脸地将他们送出门,咂摸着支将军这句话。
“以后去天机阁”,看来这二位玄隐山的顶尖高手确实被瞒过去了……大邪祟真不虚。
他没心情再跟常钧姚启闲聊,捡起因果兽回了自己屋。
“前辈,端睿大长公主修的什么道?怎么那么瘆人?”
“相传是‘清净道’,”太岁对他很满意,和风细雨地说道,“你临危不乱,做的不错。”
奚平叹了口气:“要不是腿给前辈你控着,非得哆嗦起来不可——清净道是什么道?”
“清净道又叫‘无情道’,”太岁说,“入此道,不为五感所惑、不为七情所动,勘破生老病死、纲常人伦,绝六欲,归心于天。”
奚平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她劈了我跟劈根柴没区别。”
太岁笑了。
奚平端详着大长公主手作的因果兽……太灵动了,活的一样,好像随时能打个滚起来跑:“我没想到她那么……”
凶残。
“还以为会是个炼器道之类的前辈。”
“入哪一道要看你有什么样的道心,”太岁说,“你以为道心都是自己的?”
奚平:“……”
不、不然?
这玩意还能拆借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