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了一路的眉目倏地展开,问道:“哪来的琴声?”
白令侧耳听了听:“好像是府……”
不等他说完,庄王已经一把推开车门,几乎是跳下了车。
白令飞身化成纸片,黏在他袖子上,家仆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撑开伞追上去:“王爷,下着雪呢,小心着凉!王爷!”
庄王三步并两步地进了院,一抬头,就见南书房屋顶上一人一猫,一对冤家。
大黑猫疑惑地在来人身边转,凑在他袍角闻来闻去,大约是觉得熟悉,又好像哪不太对。
而那阔别了几乎四季的人一抬头,冲庄王一笑:“三哥,我又来蹭饭啦!”
好像他从没离开过一样。
庄王轻轻吐出口气,肩背一松,将从广韵宫里带出来的一身阴霾脱在了门口。
他先是想笑,嘴角提起一半,又强行板起脸:“你在仙门大半年就学会上房揭瓦了?成何体统,还不下来!”
“好嘞!”奚平猝不及防地把黑猫夹起来,在猫的惨叫声里,挟持着它从房顶一跃而下。
黑猫当时就想起这妖孽了,新仇旧恨交加,毛奓起老高,横过一爪就要挠花奚平的脸。
然而“旧恨”今非昔比,脚下踩着风似的,奚平人影一闪,已经轻飘飘地落在庄王身后,踮起脚探出头,冲黑猫做了个大鬼脸。
庄王:“……”
好了,潜修寺里惊心动魄一场,原来惊的都是别人,这位自己一点心也没长。
“师父让我下山办点事。”奚平像进自己家一样钻进了庄王府的书房,轻车熟路地自己泡茶——他常用的青玉杯还在原来的小茶盘里放着,“我刚回了趟家,本来不想大晚上过来找你,结果听我爹说,陛下让你出远门……我说陛下是不是亲爹啊,有这么使唤人的吗,年都不让过!”
庄王只好挥手让家仆退下,感觉支将军的好脾气确实名不虚传——把这东西惯得越发不像话了!
家仆一走,奚平就眼珠一转,朝庄王的袖子打招呼道:“你好,暗卫大哥!”
庄王一顿。
被他点明了藏身之地的白令只好飘下来,化作人身,寒暄道:“世子爷——飞琼峰果然底蕴深厚,世子才开灵窍半年,已经强过大半天机阁了。”
奚平道:“那是。”
白令:“……”
这话他不会接了。
幸好庄王救了他,庄王问道:“你何时知道白令不是凡人的?”
“小时候就知道,”奚平说道,“暗卫大哥还教过我一个铭文字。我感觉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附近,但是以前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纸人隐匿技术绝佳,能被个凡人感觉到,白令心态差点没绷住:“世子如何感觉到属下在附近的?可是属下露了什么马脚?”
“没有啊,”奚平道,“看我三哥脸色就知道。”
庄王捏着茶盏,静静地问道:“你不觉奇怪我身边为何会有修士做暗卫吗?”
奚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直白地把“关我什么事”挂在了五官上:“哎,对了,三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你……”庄王看见他拿出来的东西,一愣,只见那是一颗指腹大的白玉坠,借着玉上天然一点绿意,镂空雕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
奚平没用手碰,还不太熟练地隔着一层灵气,从芥子里抓出白玉坠,险象环生地放在了庄王手里。
玉坠碰到人,那豆大的雪莲竟缓缓地绽开了,庄王顿时觉得一股清风从他身上扫过,连日来胸口的闷痛消减了不少。
白令像怕惊了那花瓣似的,放轻了声音:“这是传说中……林炽大师亲手雕的护心莲?”
“对,师父命我下山前在飞琼峰捡几样仙器带走,我看见这个就讨来了。这玉在飞琼峰吸了一百多年灵气,都腌入味了,哪怕没有修士催动,也够它开一百年了。带在身上能祛病除秽,百毒不侵……反正喝上三斤加料的雪酿什么事也没有。”
庄王听见“雪酿”两个字:“南郊厂区的事,是支将军告诉你的?”
“嗯。”奚平一点头,好像并不太关心这些事,他快得有些不自然地把话题揭过去了,又低头从身上翻出一沓厚厚的符纸,“还有这个……哎,不对。”
他翻了翻,见不小心把画废的也掺进去了,又往外扒拉出一多半:“你可着上面的用,上面这几张是好的,下面的多少都有点问题,不过反正也有点效果。”
白令看了看:“都是避尘符咒啊。”
“我现在就练会了这一个。”奚平抱怨说,“我师父除了剑,其他都不靠谱,扔给我一本符咒典让我自己查,说得就跟查《说文解字》似的一翻就会,哪那么简单啊!”
庄王将那护心莲握进手心里,一时间,他竟仿佛隐隐有些局促,说道:“我身边有白令,不缺符咒使。”
奚平想也不想地说道:“那不一样,这我画的。”
好像“他画的就是比别人画的有意义”是什么不言自明的真理。
庄王哑然片刻,扶额笑道:“还长了什么本事,挨个拿出来显摆吧。”
“还有琴。”奚平说着,勾了勾手指,好像有根隐形的琴弦,发出了清越的响声。
白令说道:“飞琼峰果然底蕴深厚,这是什么法宝?我倒孤陋寡闻了。”
“这叫‘骨琴’。”奚平没多说,“三哥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吧,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啊。”
庄王怕了他的曲子,忙道:“不忙,先用膳,吃饱了再弹。”
本以为他吃饱喝足能忘了这码事,谁知奚平今天打定了主意要登台献艺。庄王也不知道支将军给这货一把琴是安的什么心,只好将耳朵豁出去了,调整了一下状态,洗耳恭听余甘公的大作。
然而奚平却没弹他那些不知所谓的浪曲,坐下来手指轻扣,他拨出了一首《空明安神咒》。
庄王听着,他那“骨琴”应该是一把有疗愈作用的仙器,琴声平和沉静,越过王府院墙,传出好远。寒鸦与麻雀在南书房外落了一墙,看见奚平就哈气的黑猫也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了,在书房找了个角落,竖着耳朵卧下。
中间琴声停顿片刻,几乎快要入定的白令回过神来,见奚平冲他竖起一根手指。
庄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撑着头睡着了,毫无心事似的。
白令轻手轻脚地上前,把人放在小榻上,盖好被子。
安神咒又响了下去。
阿响——魏诚响在天将破晓时,来到了南郊大火烧过的废墟里。沿老鼠巷口原址,往南走了五十步,掀开一块焦烂的木板,果然找到了一个荷包。
包里是满满一袋蓝玉。
她咬破手指滴了滴血上去,荷包上蓝光一闪,隐没在了她手心里。魏诚响背上行囊——里面装了两块牌位、一块转生木牌、一打杂合面饼、一把零钱……与一张没开奖的金盘彩。
然后她往渡口走去,一艘小船在那等着她。
船上已经挤了五六个衣衫褴褛的人,都是青壮年,都是在南郊大火后无处可去的,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茫然麻木。
撑船的正是那日在火场废墟上击板而歌的老乞丐,长篙一摆,小船划开水波,像是要载着这一船人过那人鬼交界的忘川去。
驶过渡口换蒸汽船,蒸汽船上下来一个接引他们的人。
魏诚响目光一扫,就见好几条差不多的小船停在旁边,就知道像她一样被这群邪祟招揽的不止一船人。
蒸汽船上下来的接引人跟每个上船的静默施礼,轮到魏诚响的时候,那接引人对上她的目光,不由得愣了一下——好像有个生魂混进了死鬼堆里。
魏诚响不躲不闪地冲他一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接引人愕然道:“你是……”
“老泥殉道前,正在与我家太岁谈灵石的事,不料突遭蓝衣搜捕。”魏诚响隔着包裹,紧紧地抱着怀中两块牌位,那牌位是她的血和魂。
“我代号六十,太岁命我与诸位同往百乱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