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戬本来是打算低调行事,没想一到南矿就惊动驻矿使——怕劫船的邪祟们不敢动手了。
但现在,他要查的显然已经不是邪祟那点事了。
“不要乱说话,”庞戬事先嘱咐好了奚平,“你是个刚入门的后辈,自己管住嘴,一问三不知就行,没人会追着你打探什么。见了驻矿使,只说因邪祟作乱,酿成南郊大祸,天机阁奉命南下调查雪酿商,核对矿工身份,以防灵矿重地混入邪祟。”
奚平表面说“好”,一副“都听师兄的”乖巧模样,心想:邪祟可知道咱们是来干什么的——我透的风。
这个“无常一”很有意思,首先他不见得是“太岁信徒”,因为他不但知道梁宸的真实身份,还知道梁宸身负特殊的隐骨,可以夺舍别人**。把“太岁”老底摸这么清要是还能信下去,那奚平敬他是条汉子——他更像是梁宸的合伙人。
同时,无常一显然还知道家贼勾结外国,从矿上偷灵石的事。
也就是说,现在的大宛南矿,有三拨心怀鬼胎的人:首先是主导矿难、勾结南蜀的“家贼”。这是一帮源远流长的贼,在矿上已成势力,树大根深。
其次是察觉不对,偷偷摸摸调查家贼的人,也就是夜探南蜀驻地的那些“假邪祟”。这些人中虽然有筑基修士,但被逼着干出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一看就是根基不深。
第三拨,就是太岁梁宸及其余孽。别人不好说,梁宸和无常一显然隶属于“家贼”阵营,同时肯定没在其中捞到什么油水,到处赊账不说,还起了异心,开始勾结一些诸如昭雪人之类的泥腿子。
奚平在里面一搅合,把魏诚响打入了邪祟内部,同时,也让无常一得到了两个信息:一个是太岁梁宸的身份已经暴露在天机阁那里,庞戬来者不善;一个是“假邪祟”已经摸到了事情的轮廓,开始暗中调查“家贼”。
至于无常一会不会把后面这个信息透露给“家贼”呢?
奚平认为一定会:假如他自己是“无常一”,他不知道庞戬阴差阳错地发现了传送法阵,只知道天机阁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他一定会将庞戬的来意添油加醋成“天机阁是冲着灵石盗窃案来的”,让“家贼”方面如临大敌,对上天机阁,隐藏自己。
现在整个牌局里,最无知的是“假邪祟”,“家贼”方面如临大敌,“真邪祟”自以为一切尽在掌中,准备坐山观虎斗。
还有,当时梁宸曾在劫钟下面说,自己灵相上有“黵面”。师父后来给他解释过什么叫“黵面”,此事会不会与家贼偷灵石有关呢?
驻矿使统领整个南矿,是属于“家贼”呢,还是无可奈何的“假邪祟”呢?
准备押送灵石北上的赵振威又是哪边的人呢?
奚平一边在心里不停地转着牌面,一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跟在庞戬身后问东问西,看什么都新鲜。
驻矿使府相当有“南味”,没有金平那么深的宅院,一进门就是一片奔放的紫藤花海,仗着南疆暖和,开得异常嚣张。穿香风走小径,里面花园套着花园,蜂蝶忙得不知道往哪落。奚平就数,打从进门,庞师兄一路打了三个喷嚏了。
他心里正嘀咕:这驻矿使别是个花痴吧?
然后他就在一片牡丹园里见到了驻矿使,奚平想:呸,花不配。
驻矿使是个女修,一张薄施粉黛的脸将满庭芳压得灰头土脸……反正那骂姑娘拒名花、气得侯爷满街爬的奚世子突然就彬彬有礼了。
连土匪似的庞戬都多了几分拘谨,声气低了三度,恭敬地唤道:“安阳殿下。”
奚平恍然:哦,周家人。
果然,能在外门碰见的师姐,十有**都是公主。
大宛对女子限制很多,哪怕近年来开始有女工女商,也都得被大儒们当做“世风日下”“礼乐崩坏”的证明,都得背着一身的流言蜚语挣命。仿佛一个女人长大了,就只能有做夫人和做娼妓两种营生,其他都是娼妓的遮羞布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人间行走耐不住寂寞,就只能隐姓埋名,在镜花水月中跟凡人凑合。他们在同僚中几乎不可能找到道侣——征选帖何其难得,公子王孙都分不过来,哪有闺阁小姐的份?还得留着联姻使呢。玄隐门下女弟子非常稀少,不是天赋异禀早进内门,就是出身极高,哪里高攀得上。
话说回来,奚平隐约觉得“安阳”这封号听着有点耳熟……
“庞大人,一路劳顿,辛苦了。”安阳公主客气地说道,又看向奚平,“这位是?”
奚平端出他最人模狗样的笑容,一本正经地上前见礼:“师姐好,我是……”
还不等他说完,安阳公主一眼看见了他腰间佩剑,便道:“你姓奚,是士庸不是?”
奚平眉梢一动,心说:我的美名都传这么远了?
于是他越发人来疯地装模作样起来:“师姐竟听过我吗?唉,得以到尊耳一日游,不管好名声还是坏名声,我都三生有幸了。”
庞戬在背阴的地方瞪了他一眼:注意你的嘴脸!
就见安阳公主倏地一笑,整个牡丹园都黯淡了,说道:“哎呀,还真是你,都长这么高了。锦锦可还好?”
奚平:“……”
“锦锦”是奚平母亲崔夫人的闺名。美人这不是正常的聊天角度,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安阳公主笑道:“我年少时微服出宫逛崔记,看上了一套钗,一问才知道是崔记给自家大小姐定的及笄礼。那会儿我也是骄纵任性,硬是要买,正好锦锦来取,与我一见如故,将那套钗连同全套的首饰都让给了我。她才华横溢,性情极好,年轻时与我最要好了。”
奚平突然想起来了,“安阳”不是公主,是长公主——当今陛下的胞姐!
长公主慈祥地笑道:“你就别跟着叫师姐啦,叫晴姨吧。”
奚平自认风流倜傥的笑容还没散,就被一个“晴姨”糊在脸上。
庞戬一低头,肩膀都耸了起来。
片刻后,奚平生无可恋地接了长公主给的见面礼:一小包灵石和一把长命锁。
世上还有比长命锁更戒色的东西吗?
还真有,长公主把这破玩意包在红包里,说是压岁钱。
奚平四大皆空地跟在庞戬身边,听这两位“长辈”聊爆炸案和南疆邪祟,感叹邪祟猖獗百姓多难。
“别的是没什么,”庞戬不动声色地说道,“矿工和押运船上的船员要是有问题,那就麻烦了。”
“唉,可说是呢,头疼死了。”人的神与态往往会随着年纪相貌变化,周晴貌如少女,随口抱怨一句,也带着说不出的天真娇嗔,怎么都让人想象不出,她有个头发都花白了的兄弟。
庞戬:“殿下可有难处?”
周晴苦笑道:“不瞒师兄,打从我二十年前调来南矿,就没有不难的时候。都说我是资质不行,进不得内门,仗着姓周才当上驻矿使。我资历浅,又是女流,矿上十大管事表面对我客客气气,真遇到事,别说听我号令,连个跟我商量的都没有。”
庞戬和奚平隐晦地对视了一眼。
这憋屈的驻矿使,又是二十年前才来的,听着不像是底蕴深厚的“家贼”那伙。
“我早说雪酿虽好,石雪却致幻,矿上应该严格管制,他们却说我不食人间烟火,不体谅矿工辛苦,只知道为了自己的名声削别人生计。”周晴叹道,“自梁师兄离任,押运船事故频发。他们一方面指我无能,一方面又阻我停运彻查,说什么‘灵石押运船须得合天时,不可延误’,眼看押运船又要北上……唉,我可能确实是无能吧,调回潜修寺修稻童去算了。”
庞戬想了想,说道:“押运船倒不必延期,让士庸随船护送就是,我留在矿上帮殿下彻查内鬼。”